盧桑不了解父親,可他了解。
當初盧溫被降罪,高明良立刻切斷了與盧氏的全部聯系,包括盧桑曾數次來丞相府,懇請高明良替盧溫辨言,可高明良皆以無能為力推拒,此事是高碩後來知曉的,那時的他被父親關在房中,看着盧桑孤立無援地走遍長安城,卻踏不進任何一道屋門。
故而從那時高碩便知,他的父親,永遠不會允許自己以及高氏行差踏錯一步,可隻要身為人臣一日,又怎麼可能永遠全身而退,高碩忍不住想,也許此番聖上派他前來西魏,便是父親的報應。
“我的這一問結束了,該你了。”
待心緒平靜,高碩看向盧桑說道。
盧桑這時也未遲疑,思忖片刻,問道:
“我命岑嘉前往高府,是希望高丞相能擔任使官,可為何來得卻是嚴聲兄長你?”
知道盧桑會有此問,高碩聞言未有異樣,不過卻并沒有立刻回答盧桑,而是盯着其看了半晌,突然開口道:
“你那麼聰明,不會猜不到。”
盧桑一怔,這便是相互了解的為難,饒是她想聽高碩親自告訴自己,可還是率先被看穿。
不錯,在看見高碩的那一瞬,相較于故人相見的忐忑,盧桑心中更多的是擔憂。
替嫁之事乃皇室密辛,當年高相作為知情人已是梁帝特赦,可如今高碩竟能成為使官,那便隻有一個可能,梁帝對高氏應不似從前了。
見盧桑定定看着自己,高碩便知其應是都猜到了,于是親自将盧桑心中所想說了出來:
“正如你所見,這些年來,高家在聖上心中已不似從前。”
“可高相乃三朝元老,聖上為何...”
高明良乃大梁文帝時期的重臣,又是被托孤的老臣,聖上即便不再重用,可該有的體面,不會不給。
可如今讓高碩前往西魏,談判商道之事,此事若成,不過是為大梁得一謀利之路,可若不成,便是毀卻兩國之誼,如此看,梁帝這是要讓高碩做這顆探路石,可待路探明之後,石頭的去留,便無關緊要了。
“也許先前我亦不解聖上為何讓我做着吃力不讨好的使官,可聽你講完後,我卻是明白了。”
順勢接過盧桑的話,高碩眼中閃過一抹悲涼:“父親知曉你身份一事始終是聖上心結,既如此,倒不如借我之身,來試探一次高家的忠心。”
當年他與盧桑的婚約,長安城滿城皆知,饒是未央宮中的聖上亦有所耳聞,而如今其能允許自己出使西魏,隻怕是想看自己在得知真相後會如此選擇,而他的選擇,則決定了高家的來日。
“當年阿父因谏言和親之策有功,護兩國安甯,因此得聖上贊譽,而如今若我無法完成梁魏商道一事,便是緻兩國破裂的罪人。”
說話間,高碩唇角泛出一抹苦澀:“如今看,當真是諷刺。”
“兄長...”
許是今日接受的打擊之沉重,足以擊垮高碩,故而其不似往日般自持,面上的嘲弄擋也擋不住,見盧桑要制止自己,擺了擺手道:
“如今我連性命都被押在這條商道上,還說不得幾句話嗎。”
對于高碩的反應,盧桑并不意外,自然也不會氣惱。當初在得知自己即将已玉涼公主身份和親西魏時,盧桑的反應與眼下高碩無差,認為自己被當作棋子,隻身前往漠北寂寥之所,在她看來,這條和親路雖是維系兩國安甯的繩索,卻也是困着自己性命的白绫。
然而歲月流淌,如今的盧桑早已不會這般氣餒,更不會在還未邁腿之時便先言放棄,故而看向高碩的目光分外堅定:
“嚴聲兄長,當初我也曾像你今日這般無力,可當踏上這條和親路後,我走出的每一步,都隻會比前一步更加堅定,即便我看不到來日之景,亦回不去昔日故土,可為了活着,為了盧氏還有血脈活着,我永遠不會止步,這是我離開長安前,對亡父的承諾,亦是七年後,對自己的交待。”
“是以我希望兄長也不要洩氣,既然隻有讓商道一事成,高氏才能有出路,那麼這場仗,我們必須赢。”
當年在看不到的地方,許多人都覺得盧桑嫁給高碩是高攀,畢竟當年高碩文采卓絕,一篇《惠民論》道盡大梁百姓在“九鬼之亂”後的膽戰心驚,隻願今上能似堯舜一般,承天地以知民意,望聖心如炬,聖策如松,庇佑大梁,甯靜安康之願。
此賦一出,霎時間傳頌于都城之内,而百姓餘音,也終是繞過重重高牆,進了未央宮内,梁帝的耳中,于是召見了高相尚未及冠的兒子,在聽了高碩衆多惠及民生之策後,當下封其為戶部侍郎,自此,官路順遂。
可隻有高碩知道,是自己高攀了盧桑,譬如此刻,在他因面前局勢不明而顯得畏首畏尾時,是盧桑敲打他,希望他能,堅定一點。
也許是有了盧桑相伴更顯安心,亦或是不願被眼前人看輕,高碩對上盧桑的目光,其内閃動着粲然的光亮,吸引着他不由自主地應和:
“好,我們一起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