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蘭一掀眼睛,卻見門邊逆光立着一窈窕端麗的女郎,霞光落肩,纖影穩步移到門後,挽袖将一包袱輕輕擱下,随後緩緩起身,也看向她。
“是盈娘?”親手養大的小娘子平日是什麼姿儀,李雪蘭怎能不知,可眼前這嬌女郎舉止雍容,倒像是哪裡來的官夫人。
她疑惑地沖李辭盈招手,“到這兒來。”
李辭盈“欸”聲答應着,疾行兩步過去握了李蘭雪的手。果不其然,姑母舍不得用面藥兒,手上雖暖和着,卻布着葉脈紋路的皺皮,再過不了幾天,必定又要紅腫皲裂。
“人家不是送了好些綠豆兒面藥來麼,怎不拿來用着?”李辭盈歎了聲,沒忍住斥她道,“等手兒疼了,你才能曉得厲害!”
這聲下去,李蘭雪怕要和她吵起來,或是擰她胳膊一把,斥罵幾聲“沒大沒小”。
然而李辭盈曉得的,若沒有姑母這些年的容讓與恩惠,自己斷然活不到今日。
姑母苦慣了,也窮慣了,縱使之後一同到了鄯州,也時時擔心自己用藥穿衣浪費裴家的銀子,更怕李辭盈因此不受裴聽寒的待見。
可這回李蘭雪卻沒發話,隻一雙渾濁的眼珠定定望着她,嘴上顫了幾顫,又問一句,“你是、你是誰啊?”
李辭盈心中咯噔一跳,回首喊面哥兒點上燈,“是我呀,姑母。”她拉着李蘭雪的手側身坐在小榻邊,柔聲說道,“怕不是睡懵了,是盈娘回來了。”
煤燈緩緩亮起幽光,李蘭雪眯了眼睛來仔細地瞧——是她家盈娘不錯,或是燈火溟濛,才使得女郎眉眼間多幾分從前沒有的從容。
李蘭雪又不信似的摸摸李辭盈的臉,半晌才松了一口氣,喃喃道,“是盈娘啊。”
大抵就是還未醒罷,李辭盈沒再多想。蠻姐兒懂事從櫃中取了面藥筒子來,她一面旋開給李蘭雪抹手,又絮絮問起這段時間的事。
李辭盈一走半月,家中生意的确冷清不少。
衆客來肅州城一趟,免不得聽人贊歎提起南門樓子下邊貌若西施的李娘子,既都到了這塊地,沒道理不來一觀。
逗留良久,卻隻見着兩黃口小兒與一半瞎婆子,有人不滿嘀咕兩句,被李蘭雪追上去罵了一路,嗓子都喊啞了,“多少龌龊!”想起這事兒她仍然氣惱,啐了一口,又道,“這兒是正經面鋪子,那野漢當咱們是什麼人了,要瞧花頭拿銀子去勾欄後街瞧個夠,一碗面吃這大半個時辰,想是腳上生了根了。”
喋喋不已又罵了好一會兒,李辭盈聽着好笑,起身想給她倒杯熱茶,移兩步到爐台一摸,壺子全然是冷冰冰的。
哪能記不得呢,家中貧困,他們向來隻吃早午,日落之後收攤,為省碳火,爐子也吹熄了,餘熱隻夠勉強支撐到入睡那一刻。
冬夜裡,姑母與兩個孩兒擠在廳中坐榻。
李辭盈的住處則在一牆之隔那間狹窄的西屋,同樣是冷如冰窖的。
沒事兒,這種日子再熬幾月也就過去了。
李辭盈低歎一聲。
午晌随營吃得肚兒飽飽的,此刻也不必再另起爐竈了,李蘭雪困乏,幾句叨唠,又被勸回被褥中躺着,隻少頃,就已閉眼睡得打起呼噜來。
兩個孩子回草棚兒自溫書去了,李辭盈則預備換雙幹淨靴子去集市逛逛。
掀了西屋的麻帳進去,那眼生的木頭箱子就突兀擱在桌上,應是“商隊”用來抵銀子的東西。
百無聊賴翻了翻,除卻常用的一些粗布衣衫和布帕——李辭盈一頓,匪夷所思盯了那近百張各式各樣的帕子一眼,隻覺有什麼荒謬絕倫的猜想在腦海一閃而過,來不及再細想,卻已被箱子内溢彩流光的絲絹、皮料晃花了眼睛。
這可都是一等一的好貨啊,緊着一口氣數了兩輪,其價值是遠遠超過五十兩的。
或是蕭世子自覺身份暴露,如今行動也不必再扮作商賈,便大手一揮,将這些從長安帶來、又暫存在驿館的貨品一并賞給她了。
從前可不曉得他這樣會“體察民情”,李辭盈得了這些許好處,又想,既都到了這個地步,與蕭世子結個善緣總比結上仇怨要好。
她當即起身去櫃中取了裁刀、尺具等物,再略一猶豫,咬牙拿了從前在裴聽寒那取來的幾張牛皮紙,決心用上十二分氣力,定要為蕭應問的表弟做一件毫無瑕疵的披氅。
戚柯打了個哈欠,記錄道,“李娘子秉燭量材,數次打版皆有所不滿,至醜時三刻,其耗用為:煤芯三剪、牛皮硬紙六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