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早上八點了,室友都上課去了,宿舍裡隻剩江明桢還睡着。她閉目平躺着,雙手交叉放在胸前,一動不動,不湊近看,真的會以為她已經沒有呼吸了。
她額頭上的汗,浸濕了頭發,汗水沿着臉頰滴在枕頭上,衣服已經可以擰出水來了。可她覺得異常寒冷,仿佛睡在冰庫裡。
她努力想讓自己趕緊清醒過來,但身體動不了。
我已經死了嗎?人死了,才會冷。我怎麼記不起來這是什麼地方了,我還能翻起來嗎?不行,太疼了,我一動,渾身每一寸皮膚,每一個骨頭縫兒,都如同針紮一樣的疼,連腳趾頭都是疼的,我動不了。我的雙手怎麼也掰不開,得有人幫我才行。
天突然下起了大雨,好冷啊。我得找地方避雨,雨越來越大,還夾雜着雷電。要發大水了嗎?我要趕緊往山上跑,前面那是李言旌,她也在往山上跑,我叫了她,李言旌一把抓住我的手,我們一起往山上跑。
大水順着山路直沖而下,我感到身上一陣冰涼,李言旌扶着路邊的白楊樹,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動。我們到了一個山腳下,隻有一條路,隻容一人通過,我一邊走,一邊擡頭看着天,這是一線天。
山頂挂着巨大的瀑布,仿佛是從天上落下來的,周圍盡是水霧缭繞。閃電把天空照成了白色,我們穿過山口,來到一個公園門口。
可我現在好疼啊!誰來救救我!我的嗓子仿佛被刀切開了一樣,我的肺似乎已經潰爛了,我每呼吸一次,都能聞到腐肉的臭味和血腥味。
還有嗅覺,那我應該還沒有死。我掙紮着想再動一動身體,可是沒有一點兒力氣,我努力回想着,這是哪裡?我在這兒幹什麼?我剛才看見了李言旌,她應該要高考了吧。
這時,我聽見李言旌在叫我。
“明桢,我不進去了,你自己去。”
“你幹什麼去?”我問。
“你進去要記得,橫着的石磚是路,豎着的石磚是河水,如果踩到豎着的石磚,就要趕緊踩一塊橫着的石磚,不然河水會越來越深,會把你淹沒。不要走錯了。”
什麼?什麼橫豎的石磚?我還沒有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李言旌就已經走了,隻留下一個背影。
我進了公園,這個公園很平常,廣場上鋪着青色的石磚,石磚上面有一層淺淺的水,清澈見底。我向廣場中央走去,踏着淺水,走了三步而已,水就已經沒過了我的腳踝;再往前走,水已經到了小腿,往後退一步,水漲得更快,已經蓋過了膝蓋。
我害怕極了,怎麼回事?該怎麼辦?不能前進,不能後退。我看着腳下的石磚,突然想起剛才李言旌好像說過,橫着的石磚是河水,豎着的石磚是地面,我踩到的都是豎着的石磚啊。我又向前走了一步,水湮沒得更深了。我害怕得四處張望,哭出聲來。
這一哭,我嘗到了血的味道。血堵在嗓子裡出不來,讓我無法呼吸,我生生又把它咽了下去。這個吞咽的動作讓我從嗓子疼到胃。這種疼,和小時候每年冬天生病時的那種疼是一樣的。
原來,我隻是舊病又起。
現在,我終于知道我應該是在高燒中,有些意識不清。可我明明聽到一個聲音,一個我熟悉的聲音。
“明桢,快踩橫的石磚,我來接你了。”
我尋着聲音的方向看到一個人,那人是林尚川。我趕緊低頭尋找橫着的石磚,眼淚讓我眼前一片模糊,我看到的全都是豎着的石磚,根本就沒有橫着的。
“來,走左邊。”林尚川抓住我的右手。
我跟着他牽引的方向踩到橫着的石磚上,原來它就在我腳下,我怎麼沒有看到呢。我向前望去,原來這石磚是橫豎交錯的,而我卻巧合地錯過了所有橫着的石磚,全部踩在豎着的石磚上。即使後退,也還是會那麼巧合地錯過。我看了看林尚川,他的鞋子一點都沒有濕啊,他一個都沒有走錯。
我們走出廣場,來到一個亭子前,匾額上寫着“正人亭”三個字。好奇怪的名字。兩邊還有一副對聯:
“仁之法,在愛人,不在愛我”
“義之法,在正我,不在正人。
亭子裡挂着好多佛像畫,我緊緊地抓住林尚川的手,看着每一幅畫上佛像的表情。穿過亭子就到了走廊上,走廊通往一個花圃,走廊兩邊的男男女女都跪在地上擦拭着朱紅的欄杆,他們一齊擡起頭盯着我。
迎面走來了一個着黑色道袍的道士,他對我說:
“你回去吧,你還不到時候。”那道士推了我們一把,我摔倒在公園門口,林尚川卻不見蹤影。
這一摔,我的雙手松開了,我可以動了,我意識清醒了。我知道這裡是金陵學院,我在宿舍裡。我知道我現在病得很嚴重,我要不要叫班主任和張老師呢?可如果叫了他們,他們就要送我去醫院,去醫院就要花很多錢,我沒有錢,元旦兼職賺的錢還沒有拿到。
而且他們說不定還要通知我的家人,可我的家人都靠不住,沒人管我。這一學期了,家裡人明知道我沒有交學費,也沒有給我打過一分錢生活費,從來沒有人過問過我一個十九歲的女孩子,一個人在南京是怎麼生活的。到時我的家庭情況又會淪為大家的笑柄,所以不能讓他們通知我的家人。
可我現在真的很疼,全身都疼。我想找林尚川,他上次說,我可以叫他的名字,那我可以叫他送我去醫院,但我也不能花他的錢,不能成為他資助的貧困生,否則,我和他之間性質就變了。
可我現在顧不了那麼多了,我得先活下去。
江明桢終于完全清醒了過來,她用盡力氣爬起來,準備去給林尚川打電話。
這時,宿舍門開了,徐雲端和張玉跟着張老師進來了。
早上在食堂吃早餐的時候,蒯年沒有看到江明桢,這姑娘能吃苦,食堂的工作幹了一學期了。他正想給她介紹一份家教的工作呢。問了老闆,老闆說,她今天沒來。他就去找了張老師,張老師問了她的室友,才得知江明桢發高燒了。
徐雲端告訴張老師,江明桢元旦假期,在旁邊的酒店兼職當迎賓,穿得裙子,凍得生病了。她昨天晚上就發燒了,今天早上起不來了。張老師連忙給她量了體溫,39度。她們馬上送江明桢去了醫院。
在去醫院的路上,江明桢知道自己得救了,心裡輕松了不少,活着真好。張老師說要聯系家人過來,江明桢說:“張老師,聯系音樂學院林老師吧。”
之後,江明桢一直迷迷糊糊的,她看到醫生護士向她走來,在跟她說話,她也聽不清。
早上的教研辦公室裡,于主任和林尚川、沙明裡、吳知韻等幾位老師在探讨上次說的曲風基調的事。林尚川的手機響了,是張老師,得知明桢在醫院,他馬上跟于主任請假,趕去了醫院。
到醫院急診部,他正在找明桢時,看到一個藍色簾子隔斷的病床上,坐着一位衣衫破爛的老人。這位老人的衣服看起來很久沒有洗過了,污垢積滿前襟,冒着油光的衣領都立起來了。他獨自坐在那裡輸液,額頭上纏着紗布,鼻子周圍還挂着幹結的血痂。雙手黢黑幹裂,左手還在拍打被他弄髒的床單,對護士充滿歉意。
他聽護士在跟旁邊的人說,這位老人在工地上當小工,60多歲了,昨晚出了車禍,司機跑了。老人從昨天晚上就沒有吃東西了,估計沒錢吃飯。旁邊的人聽完,隻歎氣:“真可憐啊!”
說完,他們一個一個都走開了。
林尚川站在門外,看了一眼老人,老人也正好在看他。那滄桑的目光讓人不敢直視。他馬上跑出去,給老人買了粥、包子,還有小馄饨。離開時,他還給老人放了一點錢,老人連說感謝的話。他什麼也說不出來。
等他見到明桢的時候,明桢正躺在病床上輸液,臉色蒼白,頭發一縷一縷地緊貼在頭皮上,嘴唇上有一層厚厚的黑血痂。林尚川感到心痛,這比他在白末鎮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還要憔悴。
“張老師,非常感謝您對江明桢的照顧,及時把她送到醫院,辛苦您了。” 林尚川微微鞠躬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