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斯特·特拉弗斯已經幾乎要忘記幼年的情形了。在伊芙出現之前的童年記憶裡,一切都是灰蒙蒙的,而困倦總是如影随形。
那些稀薄而灰暗的印象裡,他的世界小而簡單,父母,課程,對角巷,由壁爐聯通起來的幾個莊園。
他有一些社交,但沒什麼朋友。同齡人随着父母來莊園裡拜訪,但從來隻待一頓晚餐的時間。沒有人專為他而來,也從沒有人留宿。
他的日程規律而乏味,總是有許多課程需要學。語言,算術,魔法和禮儀,他的日程總是被排得很滿。父親要求嚴格,不苟言笑。母親很慈愛,但總是用一種承載着期望的眼神看他,有時讓他覺得不堪重負。
不過萊斯特總是能達到他們的要求和期望。他從小是個聰明懂事的孩子,溫和文靜,順從且聽話,性格裡天生沒有什麼叛逆。生活裡似乎沒有什麼不和諧,除了他總是睡不夠——萊斯特曾記得小時候因為賴床錯過早課而被父親狠狠責罵。不過那次之後他就改好了,之後他總是能夠按時早起。
總之,他就這樣長到七八歲,一直是令父母省心而驕傲的那種小孩,聰慧,單純,自律,學習進度超前,但有一點兒壓抑和缺少活力。
在八歲的一場宴會之後,萊斯特開始規律地造訪貝格萊城堡,關于童年的記憶自此有了顔色。
萊斯特認識了伊芙,他們的友誼從交換秘密開始。這最開始隻是一個任務,但當父親說這是他需要與她長期交好的時候,他為此在心底歡呼雀躍。
萊斯特完全被他的新朋友迷住了,在他認識的所有同齡人中,她是最特别的一個。
伊芙總是很有精神,也很神秘。她多的是叛逆的力氣和手段,對他一切不夠“守規矩”的出格行為不以為然,且全身上下都是秘密。可惜的是,她滿足朋友的好奇心時從不免費,而萊斯特是一個規規矩矩的、按照期望生長的小孩——他總是沒有足夠的秘密用來交換。
于是,可憐的萊斯特把自己的生活全盤托出,但仍然不夠。他有時為此感到灰心喪氣,而伊芙還在抱着手臂質疑。
“你也太乖了點。我有時候真懷疑,你到底知不知道什麼叫做保密?”她站得筆直,挑着眉毛說,“如果我發現你不小心把我的秘密洩露出去,我就再也不會和你交換了!”
萊斯特從伊芙這裡學會了保密。他有了守密的意識,因為換來的伊芙的秘密是不可以和父母分享的。他的童年裡第一次有了一個比父母更親密的朋友。
伊芙也挺喜歡這個玩伴。畢竟他性格溫和又很聰明,每周都來拜訪,并誠實地向她交換了他全部的秘密——盡管她總是嫌棄他的秘密都非常無趣。
他們就這樣一起長大,直到九歲的一天,萊斯特發現他的朋友神思不屬。
“不行,我不告訴你。”伊芙冷淡地說,“這是新的秘密,你也得用新的秘密來換。”
“可上次——我的秘密已經全部告訴你了。真的一點也沒有了。”
萊斯特軟磨硬泡,問她能不能貸款,或者用任何其他的東西交換。
“任何,隻要我有。”萊斯特委屈地追着她問,“你難道沒有一點想要的東西嗎?”
伊芙出神地想了想,幾乎是發起呆來。
萊斯特屏息凝神。她出神時,眼睛裡是那樣的豐富、專注而充滿了遐思,像是身處在一個遙遠的,龐大的,但他一無所知的地方。
“好吧。”等了一會兒,她恍然地說,“你有個弟弟,是不是?能不能借來給我玩一玩?我想看看弟弟是怎麼樣的。”
……
“邀請貝利亞拜訪?”
萊斯特點點頭。
特拉弗斯夫婦面色古怪地對視了一眼。
“我們從未聽貝格萊先生提起過。是伊芙小姐這麼說的嗎?她的原話是什麼?”
出于直覺,他在轉述時采用了更禮貌委婉的語言,但由于父母的追根究底,萊斯特不得不把伊芙的原話說了出來。他心裡有些忐忑,不确定父母是否會答應:貝利亞今年五歲,一直生活在特拉弗斯莊園裡,還從未參與過任何社交。
“萊斯特,”果然,特拉弗斯夫人有些不悅地說,“弟弟不是玩具。”
但特拉弗斯先生對此報以一笑。
“讓小孩子們一起玩也沒什麼,你把貝利亞看得太緊了。他已經快五歲了,也應該偶爾見點生人。”
他又思忖了一下:“要是貝利亞和那女孩能熟悉起來,那也不錯。”
“這說的是什麼話?”夫人立刻不太愉快地皺起了眉:“這樣的主意——貝利亞也還太小了點。”
“隻是多條路子。”特拉弗斯先生随意地說,“四歲是差了些,不過這也不是什麼問題。”
萊斯特沒太聽懂,但他成功地從家裡借出了五歲的弟弟,滿心歡喜地鑽出了畫廊城堡的壁爐。
“他像個洋娃娃。”伊芙說。
她看着因為第一次離開媽媽而滿臉驚恐的貝利亞,開始比對着他的臉蛋,想象一個和她一樣黑頭發、藍眼睛的小男孩會是什麼樣子。
五分鐘後。
“真沒意思。”伊芙嫌棄地撇嘴,“他為什麼老是在哭?”
“我也想知道為什麼。”萊斯特手忙腳亂地說,“他在家裡——他在媽媽身邊從來不會這樣哭。”
“他簡直比畫像還要吵。”伊芙說着,從櫃子裡拖出她的玩具掃帚來,“得啦,你是哄不好了。要不你試試把這個給他……”
貝利亞果真不哭了,這是他第一次見到玩具掃帚。他為此着了迷,在貝格萊城堡門前的草坡上飛了一圈又一圈:在家的時候,這些危險的玩具是特拉弗斯夫人從不會讓他接觸的違禁品。萊斯特緊張極了,伸着手臂寸步不離地跟在他後面跑,準備在他萬一不小心跌下掃帚的時候伸手接住。
“有什麼必要這麼小心?”伊芙不以為然地問,“就算摔一跤也沒有關系,玩具掃帚飛得很低。”
“可他一定會哭。”萊斯特說,“如果讓媽媽知道,我們讓他玩這種危險的違禁玩具,還讓他受傷,那我就完了。”
于是伊芙搬了一隻小凳,坐在城堡門前看着他們,在無聊中開始漫無邊際地想象。她從畫像那裡看見過一點坦克,那是麻瓜騎的掃帚。她試圖想象黑頭發藍眼睛的她的弟弟騎坦克的樣子,以及其他麻瓜世界的生活,但她想不出來,腦海中隻有一團混亂的模糊。她已經學習巫師繪畫很久了,因此知道這是因為她沒有原料:想象的素材來源于記憶,想象是不能憑空而來的。
于是伊芙放棄了想象。當貝利亞飛累了,筋疲力竭的萊斯特終于可以停下來的時候,她看上去有些不太愉快。
“你在想什麼?”萊斯特問,他的懷裡抱着貝利亞,而貝利亞的懷裡抱着伊芙的掃帚。
“坦克。”伊芙仍在走神,漫不經心地說,“有些小巫師可以騎坦克——但我沒有。”
“……坦克是什麼?”
伊芙沒有回答。
她又有一個秘密了,萊斯特想。
但他很快沒有力氣想更多了,在他試圖帶着貝利亞回家的時候,他遇到了大麻煩——什麼也無法讓貝利亞離開伊芙的玩具掃帚。并且他從他們倆的對話中學會了這個單詞,開始驚天動地地大聲哭叫:
“掃帚!!我——要——掃!!帚——!!”
萊斯特抱着他五歲的弟弟搖晃,焦頭爛額地拍撫他,但這些動作都毫無作用。
“完了,全完了。”他像兩個整天沒有睡覺那樣虛弱地說,“這是藏不住的。媽媽一定會知道我們讓他騎掃帚了……”
這場景實在是可憐。伊芙掏出了魔杖,出于友情想要幫他給這個哭鬧不停的小孩子來一個一忘皆空。
“别不領情。”伊芙說,“我和你說過很多遍了,我的技術很好——絕不會有什麼不良後果,而且一點也不疼。你怎麼就是不相信?”
萊斯特仍然有點猶豫。但不一會兒,貝利亞開始在萊斯特的懷裡又踢又打,并發出了堪比惡婆鳥的可怕尖叫。萊斯特最終沒有别的辦法,于是半推半就地屈從了。
“一忘皆空。”伊芙說。她念咒時是那樣冷酷而幹脆,一道藍光閃過,貝利亞立刻就忘記了他為什麼要哭泣。他迷茫地停了下來,眼睫上還挂着淚珠。
伊芙立刻把她的玩具掃帚從他手裡抽了出來,迅速地藏進了袍子裡。她拉緊袍子,把自己裹成一團:“有一個弟弟真是太可怕了。”
萊斯特終于松了一口氣。
“我已經把弟弟借給你玩了。可以換你的秘密了吧?”他幾乎虛脫地問。
“還是不行,我不能告訴你。”可伊芙仍然冷淡地說,“因為這是一個很大的秘密——再加上你所有的巧克力蛙畫片、妖怪卡和零花錢也不能換。”
萊斯特悲憤地說:“你長着一顆毛心髒,是不是?”
這确實讓伊芙稍微有一點兒愧疚。
“但是我可以告訴你另一個小一點的。”猶豫了一會兒,她說,“那就是我有一個逃跑計劃。我打聽到了對角巷的出口,等下次去對角巷的時候,我要從那裡溜出去——去麻瓜倫敦。”
“怎麼樣,你要不要一起?”
萊斯特回到了特拉弗斯莊園。
果然,媽媽開始不厭其煩地問貝利亞問題,一直問到了深夜,直到貝利亞實在太困,自顧自地歪着腦袋睡了過去。萊斯特很緊張,一直悄悄豎着耳朵聽——貝利亞真的唯獨忘記了飛天掃帚,而今天其他的事他什麼也沒有忘記,記憶也沒有出現任何錯亂。
萊斯特逃過了一劫,他意識到,她一忘皆空的技術真的像她一直宣稱的那樣好。連着幾個晚上,他在床上輾轉反側,這使他在白天更困倦了,需要用到很多意志力才能完美地完成學業。
在伊芙計劃逃跑的那一天,他和她一起去了對角巷。她對着她總戴着的那隻懷表念了一個靜音咒。
“可是……你為什麼要去麻瓜界?”走在去破釜酒吧的石子路上,他有些猶豫地問,“那裡又髒又亂,沒什麼可看的。”
伊芙的臉上露出了一個神秘的微笑。
“是嗎?”她意味深長地說,“你爸爸是怎麼說麻瓜的?”
萊斯特回憶了一會兒,從腦海中挑揀出父親描述麻瓜的片段。
“雖然外表看起來和我們巫師很相像,但麻瓜是一種動物。”他說,“他們不愛幹淨,也不識字,有很難聞的氣味。一生生一窩,一大家子住在畜棚一樣的小房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