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蕖愈發笑不出來了,卻也不好解釋,自己是如何在初見面時,在心中編排照武真尊的怪癖。或者說,他根本不敢也不想提起那時的事,生怕乘岚這個小心眼的人回想起來,自己曾經如何大放厥詞,繼而秋後算賬。
他隻好轉移話題,靈機一動問:“真尊方才在海灘,原來便是為了等候那漁夫和鲛人?”
他安分下來不再找事,乘岚也從善如流地答:“正是。”
“真尊真是心系天下,天下惡事無論大小盡皆放在心上,就連這樣一個漁村小妖也親自前來懲治。”相蕖深知‘千穿萬穿,馬屁不穿’的道理,愈是心虛,奉承之言愈是張口就來。
然而,這話落在乘岚耳中,卻是不一樣的意思了。
相蕖自以為将骨子裡的不服掩飾得極好,殊不知他那一天打漁一月曬網的演技,莫說是騙過乘岚,即便是江珧都能看出端倪,故而乘岚對他的本性心知肚明,隻不過乘岚并不在意罷了。
旁人見之,必然深覺妖修果然野性難馴,可乘岚不敢苟同。恰恰相反,在乘岚眼裡,他的心口不一、桀骜難馴,是少年心性,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乘岚不僅不想和他計較,更不欲過分壓抑他的叛逆本性。
而如今,一向吐不出象牙的相蕖竟然說話如此順耳,反而叫乘岚感覺陰陽怪氣、夾槍帶棒,心中起疑的瞬間,他便意識到了問題所在——相蕖也是妖修。
他此去魔域有至關重要的正事要辦,不說火燒眉毛,卻也是事不宜遲。盡管如此,他卻在海灘逗留一個下午,隻為殺死一個鲛人妖修。
如此,不知内情的相蕖看在眼中,難免覺得他對妖修有偏見。
——而他無法面對這個問題,堂堂正正地答一個“不”字。
他又回想起相蕖曾詢問他,為何留下漁夫一命,他曾認為是相蕖不理解他“養虎為患”,如今想來,似乎并非如此。
漁夫縱然不曾犯下殺孽,可他為了鲛人鬼迷心竅,眼睜睜看着鲛人殺死、生食自己的兄弟,雖不曾親自動手,卻也是見死不救,事後還包庇鲛人,絕不可算是無辜之人。
而他不問對錯,不聽辯解,對鲛人痛下殺手,卻對漁夫法外開恩——放在相蕖的眼中,他恐怕并非斬奸除惡,而是斬妖除魔罷了。
一瞬之間,他便想通了自己為自己設下的複雜關竅。
乘岚微微抿嘴,沉聲解釋:“半月前,我去霜心派路上途徑鄰村,恰逢白事。喪主見我佩劍,告知我此事吊詭,求我為她做主。我追查至此,盤問鲛人,發現他殺孽深重。”他微微一頓,似乎有些歎息地道:“我将鲛人打傷之際,漁夫突然出現,被他挾持,他因而趁機逃跑。我本欲立即追殺,可漁夫被他吃了一隻眼睛,我隻得先送漁夫回村中找郎中。”
“我發現漁夫身有修為,且功德旺盛,詢問之下方才得知,漁夫出海數十年救下不知多少溺水之人。而漁夫告訴我,他曾從某次意外救下之人手中得到一本心經功法,從此開始修煉,鲛人殺食了他的兄弟,他為兄弟報仇而追殺鲛人已近月餘。為親手報仇,他懇請我将手刃鲛人的機會留給他。”
相蕖雖然不知乘岚為何突然提及此事,卻也早就對内情有所猜測,于是默默聽着,直到此處,他大約猜到了後續發展。
乘岚果然道:“因我急于前去無意湖,思及鲛人本就身受重傷,應當已無力反抗,隻差費時搜尋而已,遂将此事交給了他。我當他是至善之人,不想他仙途未半便背上無法了結的殺孽因果,于是叮囑他活捉鲛人交予我,萬不可親自動手,他自然答應。”
此後之事,不必宣之于口,相蕖已親眼見之。
原來,漁夫早就為鲛人所迷惑,他突然出現,不為報仇雪恨,反而是為了掩護鲛人。他将此事攬去,待乘岚走後,他将鲛人的金丹剖出放入了鲈魚腹中,并在其中做了手腳。如此這般,無非是為了偷梁換柱保護鲛人一命。
然而,這招如何騙得過照武真尊的火眼金睛——他能看得穿這低劣的法術,卻不曾看穿漁夫的人心。
“我原本計劃,待得此事了結,便将漁夫送去仙門拜師,他根骨上佳,又有功德加深,若得良師照拂,必有大造化。”乘岚淡淡道。
所以,他在此等待數個時辰,隻因此行本該是漁夫斬斷前塵,邁入仙途的伊始。
也所以,他留下漁夫的命,因漁夫身負功德,又不曾親手弑殺。
功過相抵,乘岚不會殺他,卻也不會再将他引薦入仙門。
引狼入室的苦澀與傷痛,早在三百年前,他就品嘗過一次了。
乘岚語畢,适時地沉默下來,給相蕖消化的時間。
然而,相蕖起初也不是為了鲛人伸冤,如今聽了這故事,雖然心中有些觸動,卻也不多。
比起觸動,他更想嘲笑一句:大名鼎鼎的照武真尊、長生劍尊,居然也有被一個小小漁夫和鲛人就耍得團團轉的時候?早知如此,他必然給那漁夫拊掌大贊一聲“好”!
乘岚聽他許久沒什麼動靜,側眼望去,卻見相蕖甚為平靜,唇邊甚至隐約帶了一絲笑意。他微微蹙眉,問道:“此事,你如何看?”
“真尊問我怎麼看?”相蕖一樂:“當真?若我說了,真尊得恕我無知無罪!”
乘岚瞥了他一眼,心道若我不知這個道理,也不願與你計較,你早死了百八十回。然則他确實想聽聽相蕖的想法,于是颔首道:“但說無妨。”
“好,那我說。”相蕖微微一笑:“那鲛人與漁夫互相折磨,真是冤冤相報何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