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前輩……”
“這位老前輩!”
他伸手,終于輕輕拍上了那人肩頭。
“剛剛在樓下,可是您接到了我……我師弟的繡球?是嗎?”他臉色有些不善地問。
或者,與其說是不善,更近于是為難。
他似乎不太想來打這一聲招呼,蓋因和師弟師妹打賭輸了,不得不被胡鬧着趕鴨子上架地抛了繡球,已經讓他很是面上無光。
況且,那繡球離開他的手,本應該在暗度陳倉之下,悄無聲息地被風卷到不知哪裡去才對,誰能料想,衆目睽睽之下它竟然落入了一個身着蓑衣,頭戴鬥笠,甚至還拄着拐杖的鶴發老人懷中。
縱然此地乃是仙市,來往行人俱是修士,本不該如此在意年齡……可他今年是貨真價實的二十多歲啊!
他是宗門這一代的大師兄,一向端莊持重,如今好不容易被師弟師妹抓住了這麼一個天賜良機,紛紛牟足了勁兒地捉弄他,偏巧事态發展還如此具有戲劇性,衆人無不歡欣鼓舞,一雙雙期待的眼睛排成了隊望着他。
君子一言,驷馬難追,他不得不以身作則,縱然面子上再挂不住,也隻能拿出言而有信的态度,給師弟妹們做個榜樣。
他不情不願地徒步下樓,循着那一頂異常樸素的鬥笠和有些罕見的白發,勉為其難地于人群中穿行。
終于,他們離得很近了。
他勉強支起嘴角,露出一個禮貌得堪稱是孝順的微笑,喚了一聲:“這位前輩……”
他為自己打氣,準備迎接一張宛如師祖一般慈眉善目但皺紋縱橫的臉。
然而,對方沒有回頭。
他又喚了一聲:“前輩!”這一次,他提高了聲音。
還是沒有人理他。
他隻好撥開人群,一步一步地追上去,伸手輕輕拍去那人的肩——
對方停下了步伐,卻仍然沒有回過頭。
來往行人絡繹不絕,隻有這兩個人立在街道中間,如河道中的一塊磐石,巋然不動,将水流割出一道裂口。
他隻好又說了了一遍:“小輩冒犯了,敢問方才,您可是接到了一枚繡球?”
那人這才回過頭來,緩緩說:“不曾。”
他一時間愣在原地。
那是一個年輕人——或者說,鶴發童顔?他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
那人發絲皆白,盡數用一截削得幹淨的綠枝盤于腦後,竹編的鬥笠下,是一張——被遮住了一半的臉,但肌膚光滑如白瓷,不見一道褶子。
一段雪白的絹覆着那人的雙眼,所以那人手持一根青竹杖,正是用來探路的。
黃帝陰符經有雲:心生于物,死于物,機在目*。是說心如主人,目如門戶。目乃修心的關鍵,而今修士也有諸多養護眼睛的法術,便是眼珠盡毀也總有再生的辦法,是以修士甚少見盲人,至少他是第一次見到。
他下意識說:“抱歉……”
那人淡淡道:“無妨。”說完,轉身便走。
他卻眼尖地注意到,那枚繡球,分明就挂在那人的竹杖上!
因着他打了些小算盤,本意是利用自己的風靈根真氣裹在繡球上,天衣無縫地将繡球卷走,以防觸發了繡球落地的機關。陰差陽錯地,他在樓上看着繡球落入那人懷中,其實是挂在了那人竹杖上,卻又被他的真氣捧着,輕如無物,以至于這個盲眼修士甚至不曾發現。
怪不得他不理我,因為他不是老前輩,也不能視物,不知道自己接到了繡球。他心想。
“道友留步!”他招呼了一聲。
那人再次轉過身來,他看不到對方的眼睛,但想來,這個微微側臉的動作,應當便是一種“望向他”的表達。
“舍弟頑劣,誤将繡球抛到了道友的竹杖上,真是萬分抱歉。”他禮貌道:“可否允許我将其取下?”
那人從善如流,将竹杖遞來:“請便。”
他接過竹杖,竟感到自己的手心微微冒汗。幹笑着道了兩聲謝,他用真氣裹着繡球,虛握在手中。
那人等了片刻,向他伸手:“可是取下了?”
“自然。”他說。
交還竹杖的動作,卻有幾分猶豫和不舍。
他的腦中天人交戰,忍受了幾番百抓撓心,在将竹杖放入那人手中時,誠實道:“其實那繡球……是我抛的。”
話才從口出,他就油然而生一種羞恥,隻想狠狠地給自己一耳光,直道無地自容、無顔再見香蘭父老。是以話音剛落,他就掀起一陣微風,身影消失在了風中。
風中似乎隐約傳來不甚清晰的聲音,帶着疑惑不解,他聽不太清,也不敢細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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