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那些事都是真的。
乘岚的師弟文含徵,與乘岚相識于微末,互生情愫,這一點無需多說,他已從文含徵的記憶中親眼所見,為了給文含徵争一口氣,少年乘岚甚至意氣用事地不顧阻攔,硬要同自己在擂台上一較高下。而話本中那引起争端,導緻“歹人“拆散了這對苦命鴛鴦的神兵,不正是露殺劍藏官刀?一切都對上了。
而書中花了大段文字叙寫師兄弟二人是如何的和如琴瑟,乘岚見之,難免深覺物是人非,觸物興懷,這才被碧衣賊及其主人鑽了空子,想方設法要送到乘岚眼前。
鐵樹開花般地,相蕖眨了眨眼睛,有些不自在地移開視線,很有幾分心虛。
他一向是個不會反思的人,以至于惦記了這麼久的報仇雪恨,也從未探究過乘岚動手的原因。就連藏官刀,也一直被他視為自己的法寶,他甚至懷疑過乘岚對露殺劍強取豪奪,卻對自己的正當性卻深信不疑。
直到今日方知,原來是自己對不住乘岚。
若樁樁件件盡皆屬實,是他為了藏官刀而害死乘岚心愛的師弟,如此一來,乘岚在他死後将藏官刀随身攜帶一事,亦合理起來,畢竟那是乘岚原本為文含徵所準備的本命法器。
他殺人奪寶在先,乘岚報仇實屬天經地義——就如他曾經也認為自己對乘岚報仇是天經地義一般。
憶起乘岚曾在金波海岸時曾說,漁夫痛失所愛,若要報仇也是償還了因果,他如此灑脫,是否也是想起了舊事?他也曾痛失所愛,并為此苦修十年,隻為提劍複仇。
思及此處,相蕖隻覺得仿佛有一隻手輕輕捏了捏自己的胃,有些難忍的反胃感,想嘔出來幾句話,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幾番欲言又止,竟有幾分怅然若失。
見他悶悶不樂,乘岚卻會錯了意。
在乘岚眼中,這一切異常皆與相蕖無關,若不是自己方才及時趕來撈出了相蕖,恐怕他要被熔岩生生煉化,屍骨不存。是以相蕖不僅不曾作亂,還是全然的受害者,眼下驚魂未定,卻被自己這般糊弄敷衍,難免心生委屈。
乘岚歎了口氣,并攏手指輕點相蕖眉心。
那廂相蕖兀自走神,突然察覺到乘岚伸手,他做賊心虛,下意識地便側開了腦袋。
從前他抗拒乘岚,一方面出于單純對宿敵世仇的厭憎,另一方面,他也害怕乘岚再用無意湖邊的詭異神通,将他蹂躏拿捏。那時在他心中,乘岚确實就是個假作清高實則心思狹隘的小人罷了。
時過境遷,如今看過紛紛擾擾的記憶,他倒覺得乘岚或許也有自己的不易,亦肯放下兩人之間的血海深仇——可他怕乘岚還不願意放下!
一命換一命,他都死過一次了,如今知曉前塵,才能說出一句“放下”。
然而,他可是記得,乘岚查證流言,為的就是再次将紅沖斬于馬下。
若是被乘岚發現了他的真實身份,他豈不會命喪于此?
風水輪流轉,如今輪到相蕖心懷鬼胎,妄圖瞞天過海了。
他一回避,倒叫乘岚更覺得他在鬧脾氣,好聲好氣解釋道:“你别怕,我不是要做什麼,隻不過事關重大,我得好好跟你說。”微微一頓,又讓了一大步:“若你實在擔心,我把那定住你的術法教給你可好?”
相蕖确實對那幻術十分好奇,聞言,立刻回過頭。
然而,他心思活泛得不像是一般人,頓時又想到了别處去,雙眼微眯,懷疑道:“又想收我為徒?”
乘岚如何能料到他話鋒一轉,又兜兜轉轉回到此事,頓時忍俊不禁,失笑出聲:“你誤會了,我并非要挾。”
相蕖不依不饒:“那你先好好說,你為什麼想收我為徒?”
乘岚隻覺得他果真是少年心性,還是個格外古靈精怪的少年,掩面輕笑了片刻,随口問:“那你願意麼?”
相蕖瞥他一眼,冷哼一聲:“不願意!但你得細細告訴我原因,再把術法教給我,我才肯聽你講。”
他是給了三分顔色就敢開染坊,實則色厲内荏,用得寸進尺來掩飾自己緊張得冷汗直流罷了。
乘岚對此早有察覺,爽快地應了:“好。”
他沉吟片刻,緩緩開口:“你很像我曾經遇到的一個人。”
“他對我很重要,就像是我的兄弟,不,比兄弟更重要。”乘岚微微垂眸,眉梢眼角都染上了一絲懷念,聲音也溫柔得不像是一直面無表情來去如風的那個照武真尊。
“他死得很早,是我的錯,我沒保護好他。“他的話語中似有嘲諷,又似是懊悔。靜了片晌,他調整好了情緒,才再次擡起頭,目光平靜地看着相蕖,聲音很輕:“所以,我想看到你平安、健康地走越遠越好。”
“自然,”他又補充了一句:“我也會看好你,教你走正道,絕不可誤入歧途。”
相蕖亦微微垂頭,似乎有所觸動。
但他藏在袖袍中的手卻在無人察覺之處微微一動,飛快地握了一下拳。
他有些為自己被當作文含徵而得到了“免死金牌”的、夾雜着些許罪惡感的慶幸,卻也有幾分芳心錯付的義憤填膺。
幾番百轉千回,終究心中暗道:還好沒答應,原來是找我做替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