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廷東西長街上,每隔幾丈便設有小燈樓,以石為座,銅為壁,還有用銅絲纏的窗戶。内府供用庫的宦官們此刻正往裡頭灌油燃火,須臾長街便熒煌達曙。
黎璃手提一串桑皮紙包,穿長街,拐進宮巷中。
雖然宮苑規模宏大,崇樓疊閣,但如今内廷有宮女五六千人,宦官一萬不止,所以宮人的居住條件其實并不好,除了有名封的女官太監可以享有獨間,其餘宮人有七、八人止一房者。
黎璃住在‘一正兩廂’的三合院裡,正房因大,所以被隔作兩間,要供近十個宮女居住,而廂房雖小,卻最多不超過四人,隻分派給女秀才和女史這類宮人,她正是和兩位女秀才住在西廂房裡。
所謂女秀才是指宮女中曾受内臣教習,讀書通文理者,也就是女官的預備梯隊,日後可遞升女史,升宮官,以至六局掌印,所以地位比普通宮女要高些,可三、四人共一房。
黎璃推開院門,滿庭白雪,宮人都在各宮忙碌還未歸來。她提步進屋,見瀹茶的爐子上煨着一鍋什麼,蓋子被水汽頂得磕哒磕哒響,便走過去翻開蓋子,往裡頭瞧了瞧。
是一鍋羊肉湯。
“吱呀。”房門倏地開了。
黎璃看見來人,笑容滿面地喚道:“溫甯姐姐。”
“小璃。”溫甯笑着探頭打招呼,而後在門外跺跺腳,方才進去。
“這是姐姐給我留的?”黎璃拿着鍋蓋,蹲在爐子前,帽子未摘,黑色披風垂着地,就像隻毛茸茸的小黑貓窩在火爐前取暖。
“當然是給你的。”笑說着,溫甯轉身阖好門,取來一碗一勺,彎腰舀了滿碗遞去。黎璃雙手接來捧住,伴着濃郁羊肉香味的熱氣頓時撲鼻而來。
“真香,溫甯姐姐的手藝真好。”她滿足地喝了兩大口,熱氣一下從嘴裡連通全身,每個毛孔都熱乎乎地打開了。
溫甯臉紅紅的,親昵地為她摘下帽子,而後拂裙坐在床沿,從枕下取出一本書。此書名《内訓》,由太祖皇後親撰,上至六宮九嫔,下至女官宮婢,都必須記誦。明年開年于尚儀局,掌教授經籍的司籍官會甄選女史,《内訓》正是必考點。
當女官是溫甯的畢生追求,一旦授職,以後就享官俸待遇,不僅另有白銀三十七兩的賞賜,本家還能免除徭役。
她家境貧寒,入宮前沒有受教育的條件,也非天生聰慧之人,若生在太祖時期,當女官就是不敢奢望的事,因為在采選女官初期,已要求是年二十以上,孀居且有較好文化素養的婦人。好在幾代後要求一再放寬,直到如今已不再有真正意義上的女官采選,都是宮女進内預教,能通者升任女官,她才有機會靠勤來補拙。
十二歲入宮,如今已過去五年整,與她同批的女秀才也隻剩她一人還未升女史,更别說女史仍流于品外,還不是官,按品秩從高到低,是尚、典、司、掌。她五年都升不到女史,升至掌級,又要多少年呢?思及此,溫甯很是頹然。
黎璃立馬察覺到她的情緒,擱下碗問:“溫甯姐姐,你怎麼了?”
她恍然回神,搖了搖頭,說道:“忘了問你,今日上課感覺怎麼樣?”
黎璃口中嚼着羊肉,囫囵道:“挺好的,先生很好。”言着,又想到那個跌坐雪地,倉皇而逃的小郎君,便又補了句:“同學也不錯。”
“那就好。”溫甯笑笑,伸手将燭台移近些,開始專注看書。
地上的黃銅大盆裡生着炭火,屋子裡一點也不冷,黎璃也取來杌凳,坐着大口喝湯。深宮裡難得這片刻溫馨,似乎連屋外呼嘯的冷風都不讓人害怕了。
未幾,又有一個姑娘進屋來,是同屋的另一位女秀才,叫唐昭月。她入宮不到一年,比黎璃大兩歲,兩個月前剛及笄,性子還未被深宮高牆禁锢,仍有着女孩子家家的天真爛漫。
她進門見黎璃已經回來,立馬興沖沖地問:“小璃,見到樂兮道長了嗎?”
“昭月姐姐,”黎璃舉着碗喚一聲,回道,“還未,道長每月逢六才來教習武課,還得過幾日。”
唐昭月輕輕“喔”一聲,忽地湊近些,支支吾吾的,似乎有事拜托。
黎璃遂問:“昭月姐姐是有事要我幫忙?”
唐昭月聞言,便取出一封信,不好意思地笑笑:“這是我好姐妹的家書,能不能麻煩你跑趟金城坊的民信局?”說着,她塞給黎璃一串銅錢,還有一小袋胡椒,“這是寄信的錢,這些胡椒是她小主賞賜她的,外蕃進貢的好東西,算是酬謝。”
因宮闱之政甚嚴,便如她們這類女秀才,即使家在京中,若想送封家書,也隻能通過尚宮再轉交宦官,方能帶出去。如今黎璃可以自由出入宮闱,自然成了衆人的請托對象。
“小事。”黎璃爽快應下,又起身取來果脯,将纏桑皮紙包的線繩解開。
“今日下課去了正陽門東街,給兩位姐姐帶了果脯。”言訖,她把一包留下自己吃,一包遞給唐昭月,還有三包則遞給溫甯。
“溫甯姐姐,另兩包麻煩替我送去給娘娘身邊的劉公公,就說勞煩公公跑一趟,黎璃承情了。”
溫甯擱了書,伸手接過:“好,此事交給我,多謝小璃的果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