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正暈厥,整個府邸亂作一團,請來數位郎中會診,果不其然是氣火攻心所緻。這事可大可小,嚴重者卒中癱瘓、半身不遂,一切得等蘇醒方可定論。
日頭傾斜,落下廊檐,屋裡的光線倏暗三分。裴正平躺在床上,臉色慘白,連平日引以為傲的美髯也雜亂得像荒草一般。
莊相宜坐在床沿長籲短歎,已有四個半時辰,仍沒有要醒的迹象,她來回攥着帕子,等得心焦。忽的,似聞他在含糊不清地呓語,她急忙湊上去,隐隐綽綽聽見說的是“逆子”。
她瞬間來了脾氣,直起身子,怨怼道:“還不是你上趕着接回來的,還要上趕着受氣。”
掌事丫鬟靜姝剛好打門首進來,瞧見自家夫人愁郁滿面,上前勸道:“太太去外間阖阖眼,歇一歇罷。”
莊相宜也覺疲乏,遂點頭應好,臨走前仍是替他掖了掖被子。
靜姝已放下油紙暖簾,夕陽掩映,外間十分亮堂,她怕莊相宜冷,緊着又往熏籠裡添炭。
莊相宜坐在榻上,眼神空洞地盯看香爐中靜靜燃燒的線香,嘴裡喃喃着:“朝廷會讓一個口眼喎斜、言語不利的人當首輔嗎?”
靜姝瀹了盅茶遞過去,寬慰道:“太太莫吓自己,郎中就慣愛說些吓唬人的話,老爺平日身子矯健,過會兒準能醒來。”
莊相宜止不住地歎氣:“老爺進内閣不過兩年,能當上首輔皆是因一串意想不到的機緣促成,位子本就坐得不穩。今日之事萬不可外洩,若被有心之人利用,攀扯什麼教子無方,那就有的頭痛了。哦對了,祁安是不是還在祠堂?”
靜姝沉默半晌,忍了好一陣,還是忍不住開口了:“太太,有些話憋在我心裡頭,便是不當說,今日靜姝也不吐不快了。不知情的人乍聽诰命夫人的名頭,還以為您生活有多麼優渥,實際呢,老爺要立牌坊,要當實打實的清官,拒絕一切常例,可他月俸不過八十石,按每石折銀三錢,一個月不過二十四兩銀子,府中開銷、官場人情世故的往來,如何能夠?是您心甘情願拿嫁妝去填他的窟窿,說句不好聽的,沒了太太,老爺未必能當上首輔。
“可他不光将大公子領進門,還要記在您名下,對外非要您與他統一口風,得說是從您肚子裡出來的,我的天爺,這可是嫡長子的位置!我替太太委屈替年哥兒委屈,天底下是再找不出比太太還寬宏大量的當家主母,真是任人搓扁揉圓,沒得一丁點脾氣。”
叫這麼一說,莊相宜心裡生出一股委屈,臉上也露出些落寞來:“這他倒是答應過我,祁安不過占個名頭,待大了便分家出去。”
靜姝皺着眉心:“太太,分家都是後話了,您看看老爺為大公子辦的私塾,什麼戶部尚書家的兒子、吏部侍郎家的兒子……哪個不是王孫公子,老爺是在為大公子鋪路啊!若大公子跟您感情好也就罷了,可他就是個忘恩負義的品性,平日裡何時給過你好臉色?說起來私塾請先生的錢還都是太太墊的……太太,您何必再充當爛好人,苦了自己,别人領情嗎?
“便往近了說,今日大公子能把老爺氣暈過去,也不知道哪日就氣出個好歹來,太太就算不為自己考慮,也該為年哥兒考慮了。大公子留在府裡終是禍害,待老爺醒了,太太您好生勸勸,早些将這尊大佛移走罷。若老爺不應,您便把銀子停了,我們總得硬氣一回!”
莊相宜沒說話,起身開門出去,冷風蕭然拂面,她神色怅然,舉目遙看遠方,地色連空色,待黃昏,已黃昏,轉眼天際又添星與月。
翌日氣溫驟降,大堆濃厚的烏雲堆壘在天上,似乎有場暴雪将至。
昨日首輔大人猝然而至的餘震猶在,待黎璃來到學堂,便見學子們各個正襟危坐,噤如寒蟬。
始作俑者的李仲庾這回是徹底服氣了,俗話說得好,打不過就加入,他要做能屈能伸的勁竹,當識時務的俊傑。
若說昨日叫姐是迫于淫.威,今日這聲姐經過充分的自我心理疏導,叫出來那是尤為順口。
“姐,姐,黎姐。”
黎璃甫一坐下,便聽人輕喚,遂扭頭看去,但見李仲庾躬着身,竄到裴祁安的座位上,一屁股坐下後,從懷裡掏出一張油紙包的大餅。
“黎姐,吃餅嗎?”
衆學子:“……”
李仲庾見她遲遲沒有動作,便撕開餅皮一角,瞬間就有紅糖漿流出。
“甜的,紅糖餅。”
黎璃看了眼那張要送到嘴邊的大餅,往後退了退:“沒毒吧?”
李仲庾一擠眼:“姐說什麼呢。”
她别過頭去:“我不吃。”
他“噢”一聲,不再強求,兀自吃起來。
“我姓李,姐姓黎,讀起來多麼的相近,也就隻是音調上的略微不同,這證明我們緣分頗深,這輩子不打不相識,注定要當異姓姐弟。”李仲庾一嘴的糖漿,邊吃邊道。
這溜須拍馬的本事,絕非常人所能及,黎璃淡漠地瞥他,又招來一頓擠眉弄眼。
李仲庾估摸着時間,應是快近卯正二刻,便用油紙将未吃完的糖餅胡亂一裹塞進懷裡,狗狗祟祟地退回自己座位。
下晌上天同雲,雪滾風生,見各府車夫早早侯在府外,兩位先生便提前下了課。
臨走前,黎璃不自覺地看了眼身旁的空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