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道理女子自四五歲起就要裹腳了,如今别說大戶人家的小姐,但凡不是當丫鬟伺候人的,都會纏足,這不僅是身份象征,也是為日後嫁去夫家不受歧視。
黎璃同樣也在看,她望着莊相宜裙擺下的那對窄窄金蓮,可能跟她的手差不多長,腳背高高隆起,十分艱難地支撐着上頭龐大的身軀。
她又注意到那雙鞋,應該是用上等羊皮做的,鞋面繡着鳳頭,側面以金寶珠玉作裝飾,很是奢侈,黎璃有聽說這個莊夫人來自揚州富戶。
那廂莊相宜咳了咳,訓了靜姝一句:“多嘴。”
靜姝立時垂頭下來:“是奴笨嘴笨舌,黎小姐見諒。”
黎璃回以一笑:“不打緊。”
莊相宜繼而岔開談鋒,對衆人道:“年貨給你們放座上了,都是一些時下流行的小食幹果,想來你們也喜歡吃,今兒都提回家去。”
衆學子皆彎腰拱手道謝。
“哦對了,祁安啊,”莊相宜又往人群裡招招手,“給你定的大紅氅衣,裁縫今早剛送來,已經讓丫鬟擱你屋裡了,你下晌回去試一試,要是尺寸不合适便拿來與我改一改。”
一直竭力掩蓋自己氣息的裴祁安不情不願地走出來,淡淡地說了句:“謝過母親。”
莊相宜慈愛地笑着:“都回吧。”
衆學子道别,一溜煙跑進學堂,果真見座上擺滿了年貨,每人各一盒果餡餅兒,一盒白糖薄脆,還有瓜子和一大袋子紅肖梨,貪嘴的早已迫不及待地吃起來。
窗外日光彈指過,樂兮雙目垂簾微閉,盤腿在地上打坐,絲毫沒被叽裡呱啦聲影響。
黎璃卻是失望極了,她原以為在裴家私塾能學到真正的武術,到頭來發現是一場空歡喜。這武課徒有一個名頭罷了,沒有人想學武,包括樂兮也不是真想教,大家不過是走個過場。
可她已經十三歲了,俗話說“練小練老不練中”,除了一些天賦異禀的學武奇才,哪個高手不是從娃娃抓起?她如今有的不過是些三腳貓功夫,還來得及嗎?
黎璃蓦然想起樂兮彼時的表情,一個人的喜怒哀樂,會自然地用表情展現出來,即便最會說謊的人,無論如何僞裝,還是很難不洩露心底情緒的動搖,總有一些細微的表情變化能被觀者捕捉到。比如人心虛的時候,眼睛會閃爍,嘴巴尤其是嘴角會抽動,她能明顯感覺到那時樂兮連笑聲都是空的。
所以真的沒有破過道規嗎?
或許這是一個突破點。
“黎姐,”李仲庾忽地從後頭噔噔噔地跑上來,趴到她的桌案上,“初八東華門附近開燈市,還有很多雜耍可看,諸如蹬梯、打碟子、舞獅,應有盡有,可熱鬧了,到時你要不要與我們一起去逛逛?那裡離紫禁城近,你往來也方便,怎麼樣,來不來?”
坐在旁邊的裴祁安猛地出聲:“有她沒我!”
李仲庾:“……”
“好啊,”黎璃笑睨他一眼,“我來,你别來。”
裴祁安扭頭:“誰要來啊!”
斜陽挂樹,天際殷紅的一抹晚霞正在黯淡下去,自由時光總是過得這般飛快,一晃眼便下課了。
黎璃走在回宮路上,背後還跟着一個裴祁安。
他故意弄出了許多聲響,前頭那人隻顧低頭疾走,是她沒聽見嗎?她肯定聽見了!
“你給我站住!”裴祁安氣憤地揚聲,“你聾的啊?聽不着聲還是怎麼的?”
黎璃止步,轉背過來:“别大呼小叫,我怕狗。”
“你說誰是狗?!”
“誰大呼小叫誰是狗!”
“好一個伶牙俐齒的……的……”既怕話不過,又怕話太過,一時間他找不出一個合适的形容詞,被卡在這兒,“的的”個不停。
黎璃擡眸望一望他,忽地記起白雲觀裡他拉她避開那匹高頭黑馬,要不是他反應快,她肯定要被撞飛了,難說還得斷幾根骨頭。
想到這一出,她歎了口氣,由衷地問他:“你為何對我有這麼大的敵意?”
裴祁安很快答道:“誰叫你說話嗆人!”
“所以你們放蛇,以及你對我的指指點點,沒事找事,語出惡氣,我都要磕頭道謝?”
“誰……誰誰語出惡氣了?”
黎璃盯着他的眼睛:“即便這樣,我也并不覺得你壞,你不過是死要面子,我不信你真的讨厭我。”
裴祁安的心情在她這句話裡可謂是跌宕起伏,一張臉更是紅紅白白,頓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黎璃繼續道:“也許我倆确實沒法和睦相處,但至少互為同窗,也沒必要真變仇人吧?你覺得呢?”
語頓半晌,裴祁安扭捏地說:“你以為我是這麼愛計較的人?”
“你放心,我不會在你們裴家私塾待很久。”
“為何?”話一脫口,恨不得把舌頭咬斷,倒顯得他舍不得她似的,他沒有!
“我又不能考取功名。”
“……也是……”
言訖,裴祁安假裝很忙的樣子,左右搖首看着過路行人,好像怕有人撞他似的。
少頃,黎璃說:“那我先走了。”
“我也要走了。”他是生怕落後一步,尾音未落,拔腿就跑。
直到跑出數丈遠,裴祁安借着街邊鋪面遮掩,偷偷地回首望去,人群中早已沒有她的身影了。
他抓了抓腦袋,明明是來興師問罪的,怎麼被她幾句話就化幹戈為玉帛了?而且他不僅毫無反感,甚至還有一絲竊喜,他竟然是一個這麼好說話的人?他真是太善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