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真是越夜越熱鬧,長街上已經人不得顧,車不能旋,于是他們幹脆找了家馄饨攤子,坐下吃起了馄饨。
四人圍着一張小方桌,各人面前都有一碗筍蕨馄饨,骨頭湯底,撒了切得細碎的碧綠蔥末,又抓一小撮蝦皮增鮮,此刻正熱騰騰地冒着白煙。
李仲庾舀起一個大馄饨,吸溜一下吃進嘴裡,囫囵道:“所以黎姐,你怎麼會耍火棍呢?”
黎璃從筷籠裡拿雙筷子,一壁撥馄饨,一壁回說:“為了賺錢跟師傅學的啊,每逢節日都要去集市表演,錢分攤下來,一年能有差不多十兩,也就夠生活了。”
“因為要……賺錢?”這個字眼明顯對李仲庾來說是陌生的,他舀湯的手一頓,忽地記起她好像是母親早逝,而後前兩年黎将軍也……
李仲庾抿抿嘴,斟酌道:“那你父親,我是說黎将軍,他也沒給你留錢嗎?怎麼會到需要你去賺錢這種地步呢?”
裴祁安和鄒洤不約而同地都不吃了,三人都看着她。
“我母親走後,他回來過一趟,那會兒我還小,他倒是留了些錢給鄰裡,想讓她們幫忙照看照看我,給我一口飯吃。後來我大了些,能夠到竈台就自己煮飯吃了,因緣際會認識了一個雜耍班的師傅,于是就開始學藝賺錢了。
“所以我不僅會耍火棍,還會踏滾木、吞刀吐火,便是打鐵花,我也是行的。”言末,黎璃擡眸笑了笑,“怎麼樣,厲害吧?”
三人都有些笑不出來,他們從小沒為錢煩惱過,便不知要在這個話題下發表什麼言論,才不至于顯得自己高高在上。
裴祁安還有一種莫名的羞愧感,這使他想起那個溽熱炎夏,他去後街倒一桶殘羹冷飯,一個老媪佝偻着身子,瘦如風中老樹,手裡端個破碗在一堆穢墟裡挑挑揀揀,一看見他就殷勤地問是否這桶飯菜是不要的,他什麼話也沒說,把那個桶擱在地上快步就走了。
真好,真好啊,還是新鮮的,那老媪這樣說着。
他心裡有些不舒服,有些難過,逃似的閃進門裡,以後就再也沒去後街倒過。
這是同情和憐憫,但這種愧疚感又何嘗不是一種居高臨下呢?
裴祁安暗暗窺她,發現黎璃并沒有任何難過的表情,她正在吃馄饨,甚至已經吃掉了大半碗。
“黎姐,原來……原來你小時候過得這麼苦,”說着,李仲庾把自己碗裡馄饨舀了三個放進她碗裡,“沒事沒事,你現在認識我了,小爺我有的是銀子,絕對不會讓你挨餓!”
黎璃看着好不容易要吃完的馄饨又多出三大個,忍不住打了個飽嗝,她實在吃不下了,于是又把馄饨夾出來還給他。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小時候我也沒讓自己挨過餓,長大了就更不可能挨餓了,況且現在住宮裡,吃喝不愁,不光一年常服好幾套,還可以領到女秀才的俸祿,我已經很滿足了。”
鄒洤嗫嚅着似乎也想說些什麼,卻見裴祁安端起大碗咕咚咕咚喝起湯來。
少頃,他把大碗“砰”一聲敲在桌上,拿袖子一揩嘴巴:“欸你們倆個到底吃不吃啊?不吃全給我,我可餓着。”
李仲庾立馬護住碗:“我吃我吃,誰說我不吃了?”
正舀起個大馄饨要塞進嘴裡,身後忽然有人擒住他的胳膊,那個馄饨噗通一聲又掉到湯裡。
李仲庾扭頭看去,便見他的車夫老王一臉焦急地說:“我的公子,老奴可找着你了,就知道一定是擱哪兒吃上了,您瞧瞧都什麼時辰了?馬上戌末了,忘了答應夫人要在亥時前回府嗎?”
“嗳老王,”李仲庾淡定地拍拍他的手,“不急不急,等我吃完馄饨先。”
老王奪來他的勺子放進碗裡,而後把那碗馄饨移得遠遠的:“不許吃了,不許吃了,少吃一頓身體好,現在就跟我走,不可再等了。”
“不行,”李仲庾拒絕,“我還要送我黎姐回宮去。”
經他一提醒,老王才想起還沒打招呼呢,忙供手作三個揖:“裴公子,鄒公子,黎小姐,新年好,新年好。這個……我家公子,能不能容老奴先行帶回?”
“沒事你先走吧,我和祁安送黎姐回去。”鄒洤說。
想起他老娘的火爆脾氣,李仲庾也有些犯怵,于是道:“也行,那我們元宵後再見啦。”
走前他還不忘結賬,走時更是一步三回頭,直到上了馬車還掀開窗簾揮手揮手再揮手。
直把三人笑得臉僵,揮得手酸。
月逐人,天不夜,幾個小童仍在馄饨攤前玩摔炮,地上噼噼啪啪一陣響。
吃飽了就有些犯懶,黎璃托着腮遙看綿亘數裡的坊市,那處玩燈男女,花紅柳綠,遊龍飛鳳的長街,甚是好看。
三人光顧着看美景,卻都沒發現後頭有一桌,是一個年輕公子和他的小厮,其實已經狗狗祟祟跟了他們一路。
“你去把兩碗馄饨的賬結了。”
“公子,您都一口沒吃。”
“快去,他們好像要走了。”
“好好,我就去。”
“公子,您可别再靠近了。”
“别擔心,這裡這麼多人往來,不會被發現的。”
“我從來沒尾随過人,我害怕。”
“見過被打劫的害怕,還沒見過盜賊害怕的。”
“公子,您……您怎麼能把自己喻作盜賊呢?”
“就是一個說法,總之你别害怕了,會影響我的。”
“那……那好吧,我不害怕了,我就是賊,我什麼都不怕。”
“……”
回宮路上,鄒洤也被仆人叫走了,于是剩下一個家裡從來沒人關心的裴祁安送黎璃回去。
兩人穿梭在三市六街,往東華門走去。起初都沒開口說話,裴祁安偶爾偷瞄一眼,注意到她今日穿了一件紫色窄袖圓領襖,胸前用金線繡滿折枝小葵花,下面則搭配了一條翩翩紅裙,區别于往日的素色,整個人顯得十分明媚可愛。
他莫名就想跟她說說話,于是絞盡腦汁找了個話題:“剛才怎麼不等我,你有沒有良心?”
黎璃側頭回他一個不知所雲的表情。
“就是要去看打鐵花那會兒啊,你怎麼自己就走了?”
黎璃再看看他:“不等你怎麼了?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