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已至,橘黃的太陽落下來,落在青磚灰瓦上,老鴉啞啞地在低空盤旋,最後選了一棵光秃秃的柳樹歇腳。
這條小胡同兒跟北京城所有的胡同一樣,到了傍晚就喧嚣起來,炊煙冉冉,狹窄的路上全是腳印,一個蓋一個。
胡同口住着屠戶劉氏一家,年前剛娶了個外地媳婦,木闆門上的大紅“囍”字都還貼着未摘。婆婆劉二娘自得了媳婦,廚房裡那些髒活累活便無需她來操持了,每日臨近傍晚就端個小杌凳坐在門口磕瓜子,這會兒兩腳中間的瓜子殼已經堆起了小山包。
她嗑得嗓子發幹發癢,從喉管裡發出“啃啃”“啃啃”的聲音,正想叫兒媳給她倒杯水喝,視線裡倏地閃進一襲青灰袍,嗓子的事顧不上了,她噌一下從杌凳上拔起來,對那人招了招手。
“道長,您回來了?喲還帶了條鲫魚呢。”
那條鲫魚嘴裡穿了根稻草,樂兮把稻草勾在手指上,笑着對她拱了拱手,算作回應。
見人要走,劉二娘又把他喊住:“道長,别走呀,我還想跟您唠嗑唠嗑呢。”
隻聽樂兮說:“家裡夫人等着鲫魚做湯,貧道先告辭了。”
劉二娘聞言卻是笑得前仰後合,笑得身上的肉都跟着抖動起來。
“夫人?我說道長,您初來乍到被她騙了都不曉得,她孟绾在我們這片也是出了名的嚜,三個娃兒三個爹,如今肚裡懷着的,道長不會真以為是你的種吧?”
劉二娘把手貼在嘴邊,像是要私語的樣子,可聲調卻一點沒收斂,響得整條胡同都能聽見。
“傻道士,你是被她騙了,她髒,髒得很!十五歲就和乞丐在沒人的巷子裡幹那事兒,她那傻兒子就是這麼遭來的,嗳!”劉二娘煞有介事地點頭,以證明她這番話不是空穴來風,而是确鑿不移的事實。
樂兮并沒有生氣,他已經習慣于聽這些流言,有些婦人總希冀于嚼他人舌根來體現自家的美滿,搬弄别家慘案即可瞬間獲得自我知足,這是人性。
人性就像一顆顆種子,有好的有壞的,每個人出生時就種下了許多,但不是所有都會生根發芽,他們釋道修行也是為讓那些好種子開花結果,抑制那些不好的種子,不讓它們有破土而出的機會。
樂兮笑了笑,不發一言。
劉二娘見他這副百毒不侵的模樣,惱道:“我看你是跟傻子呆久了也成傻子了,我苦口婆心說了大半年你是一句也聽不進,真是費力不讨好,閑得我。”
她有些生氣,一腳把那小山包瓜子殼給踢散了,扯開嗓門朝屋裡喊兒媳:“你快給我倒杯水來,渴死我了。”
言訖再轉身回來,便見那穿着青灰道袍,提着一條鲫魚的道士早已站在前頭一戶人家前,敲敲門,輕輕喚着:“夫人,我回來了。”
“把一個萬人騎的娼婦當成寶,真是個蠢道士。”劉二娘“啐!”一聲,把唾沫星子吐在地上,擡腳狠狠碾了碾。
“水呢水呢!”她惡聲惡氣地催促兒媳,“倒杯水都磨磨蹭蹭!”
“呀你瞧,這人怎麼磕這麼多瓜子?我見過有人嗑瓜子給嗑死的,也是嗑了這麼許多。”
劉二娘乍聽直晦氣,指向台階下說話的人,直接開罵:“嘿你個小丫頭片子,嘴裡噴什麼糞呢?”
黎璃沖她笑笑:“老太婆,我可沒騙你,真有人嗑瓜子嗑死的,死後仵作刨開肚子,腸子裡頭瓜子結成一個團塊堵死了,尤其年紀大了消化不好,吃過量了更容易堵塞。”
裴祁安站在她身邊,來回摸着下巴,面容嚴肅地說:“确實,我家是行醫的,這種吃死的也見過不少,尤其像瓜子這類炒制而成的東西,熱氣高,吃多了上火積氣,輕則腹痛,重則吐血,要真堵住了就會死人了。”
劉二娘轉着眼珠子,表情有些不受控了。
黎璃認真地說:“老太婆,你今晚可要當心了,若是突發腹痛嘔吐,那可不好了,會命懸一線的,千萬要舍得叫郎中啊。”
這時從門裡走出一個年輕婦人,腰間系着圍裙,手裡端着一杯水,急忙遞給劉二娘:“娘,水來了。”
“喔對了,”裴祁安倏地又道,“您千萬别喝水,一喝水更加重腸胃負擔,今晚特别關鍵,最好一口水都别喝。”
劉二娘溜了一眼滿地的瓜子殼,确實吃了不少,好像比以往吃得都要多,忽然肚子還真隐隐發痛起來,當下立刻害怕了,伸手把面前那杯水猛地推開:“拿走拿走,我不喝了。”
說着,她捂住肚子轉身進屋,一心急着要去茅房蹲蹲,看看能不能拉一點出來,隻要能拉,應該就沒事了吧?
兒媳一頭霧水,端着杯水也跟進去了。
黎璃還看着被阖緊的,貼着紅雙囍的兩扇木門,裴祁安拿胳膊肘撞她一下。
“欸,配合得不錯嘛。”
黎璃沒回應,而是向他求證一件事。
“樂兮道長成家了?”
“我不知道啊,”裴祁安搖頭道,“他從未說過,道士也可以成婚?”
黎璃說:“看是什麼道派,正一道是可以的。”
“我隻知道他住這兒,但從沒來過,他跟我父親雖是同一宗族,但關系不算親近,大概半年前他找到我父親,說是想留在京城,所以需要尋一個差事,父親便讓他留在私塾教授我們武課。”裴祁安好奇地問,“你實在對他太感興趣了,你到底想做什麼?”
黎璃隻說:“你不了解,樂兮道長所在的武宗是很厲害的。”
“怎麼厲害?”裴祁安确實不清楚,“如今有名的道派,我就知道白雲觀全真道、龍虎山正一道還有武當山張三豐的武當派,這個武宗我實在沒聽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