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男孩換作哥的那個人就立在台階下,黎璃看見他站立的姿勢有些奇怪,兩個膝蓋緊緊貼在一起,這使他的背變得歪斜,肩膀也一個高一個低,而他的臉埋在漸暗的天色裡,面目模糊。
叫阿禮的男孩已經跑下去,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哥,我來扶你。”
他被攙扶着一步一步走上台階,黎璃逐漸看清他,脖子很粗,腦袋歪到了一側,雖然極力控制着面部表情,但他頰邊的肌肉還是在抽搐。
阿禮松開了手,向他們介紹:“這是我哥,他叫平安。”
平安似乎也想開口說些什麼,臉上的神經開始扯動,卻是雜亂的、沒有條理的,他想看着黎璃和裴祁安說話,但眼珠子卻在亂走,越想控制越是往意想不到的地方飄,有時甚至一個眼珠子在上,一個在下。
黎璃下意識地想後退,她及時遏止了自己這個無意識的行為,隻是微微往後仰了仰。
裴祁安站在她後面先開了口,對平安作一揖:“在下裴祁安。”
平安對這個友好的少年充滿了好感,他甚至覺得裴祁安是用看平常人的眼神在看他。
“我叫,陳、陳平安。”他笑着說,雖然他的微笑隻能控制片刻。
“吃飯——吃飯——”
樂兮道長兩手端着鲫魚湯,吆喝着走進來,女人跟在他身後,一隻手抓着一把筷子,另一隻手裡是疊得高高的碗。
黎璃和裴祁安對樂兮行了禮,他們沒解釋為何會在這裡,樂兮也不問,就好想這是一場早就約好的拜訪,大家都默契地坐下來。
乳白色的鲫魚湯被放在最中間,上面飄着白白的豆腐塊和兩根翠綠香蔥,鲫魚沉在底下,但浮了半個魚肚出來,肉質很飽滿。
女人熱情履行着主人對客人的義務,她絮絮地講着,先介紹了自己,又介紹了她的三個兒子,以及她跟樂兮的關系。
所以就吃個飯的功夫,黎璃和裴祁安便理清了這段故事。
故事不複雜,女人叫孟绾,十六歲時嫁給了第一任丈夫,因家裡太窮,生下第三個兒子後丈夫不得不離開北京,遠赴甯波府定海。
聽說那裡是一個遍地生白銀的海島,中國的商販甚至是海盜都聚集在那兒,他們和佛郎機人、日本浪人、婆羅洲人交易,把生絲、瓷器和茶葉換成數不清的銀錠。
同時定海也是一個法外之地,充斥着暴力,但危險也可換來等價的機遇,豁得出去的人早在老家蓋起了雕梁畫棟的宅院。神秘的定海吸引着無數走投無路的窮人前仆後繼,少數人收獲了财富,無數人貢獻了生命,那些少數人把定海裝點成一個玄妙的絢麗的夢境再傳播出去,于是新一批的窮人會遊過來,遊過一片填滿屍體的海域,孟绾的第一任丈夫便毫無意外地成為了其中一具填海的屍體。
畢竟窮人是可以說消失就消失的,這很常見,但活人還得活,一個死了丈夫拖着三個兒子的婦人該怎麼活?
說到這裡,孟绾擱下碗站了起來,她從櫃子裡拿出火折子,把油燈點亮,黎璃這才發現外頭已經天地昏暗,她聽得出神是因為定海是她熟悉的地方,熟悉但從未去過,隔了一片海,她住在海的另一邊。
孟绾又重新坐回來,繼續不厭其煩地訴說着她的過去,終于該講到樂兮了,但她似乎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解釋第一任丈夫的來龍去脈上,聊到她和樂兮便隻剩寥寥幾句。
“幸好遇到了樂兮道長,”孟绾含笑說着,“他不嫌棄我,不嫌棄我的兒子,所以我們湊活着一道過日子,日子總是要過的。”
黎璃和裴祁安去看樂兮。
隻見樂兮為孟绾舀了一碗鲫魚湯,目光柔和帶着寵溺地說:“绾兒,别光說,快喝魚湯,冷了就不鮮了。”
平安、阿禮還有叫七喜的那個小男孩,他們全程都在默默吃飯,沒有說過一句話。
飯後,一下子所有人都消失了,樂兮收拾好桌子去洗碗,孟绾一定要跟着幫忙,阿禮和七喜提了盞燈籠到院子裡玩石頭,平安也回屋了,他還不習慣跟外人有過久的接觸,雖然他覺得兩人并不嫌棄他,這也讓他有些後悔,後悔沒穿那件交領右衽長袍,因為那件袍既厚又長,可以遮住他變形的雙腿,也許能留下更好一點的印象。
屋子裡隻剩黎璃和裴祁安,他們坐在案前無所事事。
“其實平安不傻的,你能看出來嗎?”裴祁安蓦地說,“他跟我們一樣,有清晰的思路。以前我認識一個跟平安一樣的人,母親難産,出生時他全身黑紫色,拍了好久才哭出聲,不會爬不會坐,五歲才能勉強走路,所有人都叫他傻子,但我知道他不傻,他什麼都懂。”
黎璃望了望裴祁安,屋裡隻有一盞油燈,他的臉在明明滅滅的燭火裡顯得朦胧且遙遠。
“也不知道他如今怎麼樣了。”裴祁安低下頭去。
黎璃問:“他是你的朋友?”
“朋友?”裴祁安愣一下,而後笑了,“對,他也是我的朋友。”
“他在哪?在北京嗎?”
“不,他在南京,他住在秦淮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