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甯實在沒想到這個話題還會落在她身上,吓得渾身直哆嗦:“奴婢……奴婢叫溫甯。”
皇帝繼而說:“既然娘娘開口了,那你便來說說吧,别怕,但說無妨,朕恕你無罪便是。”
溫甯整個六神無主。
她能說出些什麼?她就是一個隻會死記硬背的蠢人,她要怎麼辦?要怎麼辦才好?幹脆說不知道?會不會觸怒聖顔?
也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忽而有一段話閃過她白茫茫的腦海。
——“皇上雖以一人君臨天下,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與内廷宮人一樣,也是皇城裡的囚徒。他沒法随心所欲地出入宮門,他的一切言行都在廷臣監督之下,若想出巡,科道诤谏的奏疏便會像雪片一樣飛來。天下所有人的腦袋上都頂着儒教綱常,皇帝也不例外,甚至更甚,因為他是天下人的表率。”
——“姐姐附耳過來,姐姐日後到了承乾宮,要面對的不僅是皇貴妃娘娘,還會經常面見皇上,不知該如何答話時,你便把自己想象成對方,問問自己,你想聽什麼?”
——“譬如遇到這種情況,你可以說……”
“陛下。”溫甯狠狠吸一口氣,穩住心神開了口,她努力回憶着那晚黎璃曾說過的字字句句,試圖化為己用。
“世宗性格剛烈,從不與大臣妥協,曾一怒之下廷仗一百八十人,赢得大禮儀之争,朝堂上再無敢言時政者。裴大人不過剛上台便有膽子大張撻伐地與祖制對抗,豈不證明陛下政治之清泰?言路之寬闊?奴婢鬥膽妄言,若裴大人面對的是世宗皇帝,他定是不敢如此毫無顧忌。
“曆代帝王都尊崇聖人之道,可為何每個朝代卻鮮有政治清明之時?奴婢亦有些拙想,一個朝代就像長一棵樹,陽光、雨水、土壤、溫度缺一不可,明君如陽光,良臣如溫度,賢宦如雨水,善民如土壤,總要互相調整配合,才能欣欣向榮,枝繁葉茂。
“陛下适才言,若是這般輕易許了,是否太容易被這幫大臣左右,奴婢不這樣認為,相反奴婢覺得陛下才是真正擁有儒家道義的聖人,而非空口談儒。陛下不是被左右,沒人能左右陛下的意願,是陛下在主動踐行聖人之道。”
“哈哈哈,好好好,你還真是沒說錯,”皇帝仰頭大笑着跟虞鸢說,“孔尚儀派來的禮儀官确實學問淵博啊。”
溫甯後背大汗淋漓,若是站着,她一定是軟倒了,此刻才方覺後怕,真是九死一生,她現在對這個詞有了深刻的認知。
虞鸢面上有些不高興,嘟囔道:“對嚜對嚜,孔尚儀自然好眼光。”
“擡起頭來。”皇帝說。
溫甯緩緩地,極緩地擡起了頭。
這是她第一次看清萬歲爺的臉,眉毛斜飛入鬓,嘴唇薄而淡,唇角是微垂的,鼻梁高得像一座孤峰,那雙眼睛就如黑潭般淵深。
帝王之相,不怒而威。
溫甯倉皇地又低下頭去。
但聽皇帝又問:“來承乾宮當禮儀官前,你是在尚儀局孔尚儀身邊?倒不曾見過你。”
“回禀陛下,我是尚寝局的女秀才。”溫甯恭順道。
“女秀才?”皇帝的手搭在膝頭敲一下,“朕記得前段時間尚儀局在競選女官,你沒去?”
“回陛下,奴婢去了,沒選上。”
“沒選上。”皇帝悠悠複述一遍,轉頭說,“桂嬷嬷,年前尚儀局的賈司贊同朕乞歸,朕倒是已經應下了,想想再過兩月便春暖花開,路上也好行,若是耽擱到夏日,老人家難免吃苦,也不知孔尚儀那處有個什麼安排?你便代朕去問問。”
桂嬷嬷瞥了眼跪在地上的溫甯,躬身道:“奴婢遵命。”
皇帝又吩咐:“傳午膳,今日朕同貴妃一道用膳,對了,讓奶娘把謹恩抱來,幾日不見,那小子胖點沒有?”
桂嬷嬷領命退下。
虞鸢障袂咯咯笑道:“才三日不見,他能胖到哪裡去?”
皇帝和貴妃在調笑,溫甯尴尬地跪在地上不知所措,最後還是虞鸢放了話:“還不出去?你還沒出夠風頭啊?”
溫甯猶如獲得大赦的囚犯,生怕動作慢一點又陷進困囿之地,急忙起身退下。
外頭青空豔陽,她感到一陣眩暈,差點僵仆卧地,恍恍惚惚地終于走出了可怖的承乾宮。
走着走着,溫甯就徹底想通了,她不再想當女官,紫禁城裡都是豺狼虎豹,越往上爬越容易屍骨無存,隻女秀才就好,她就這點當小人物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