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禮監值房。
溫暾的陽光一寸一寸爬上大紫檀雕螭案,隻見長案左右兩邊坐着人,右邊是裴正,左邊便是司禮監掌印太監王牧。
一個十幾歲面容淨白的小内監貓着步子來奉茶,來自休甯縣的松蘿茶,色如梨花,茶香高爽。
王牧伸手端起茶盅噙在嘴邊。
另一端的裴正坐得筆直端正,雙手相交置于腹前,他并未去端茶,稍頃,隻聽他開口道:“文武官員犯罪,尚有撫按、守巡等官處置之,而内官選任罷免皆由司禮監決斷,出任地方後便再無考察之法,即使違法犯禁,地方官又有誰敢多言?
“且鎮守太監特權之多,開支之巨,除基本的廪俸口糧之外,還養廉莊田,甚至要撥與軍伴、隸役,供養之銀皆出自地方,計一歲所出千金不止。更莫提内官随從夤緣鑽刺,需索民财,作弊多端。
“内官出鎮,已成民害,該撤!”
裴正開門見山,字字句句铿锵有力,他已預備好王牧必會有一番推诿之詞,什麼朝廷簡命内外重臣不可輕動,什麼撤除内官是意圖壅蔽……
誰曾想王牧很幹脆地說:“鎮守内官可以撤。”
如此果斷,倒讓裴正大吃一驚。
但見王牧緩緩擱下茶盅,和聲道:“隻是裴閣老,我想問您幾句,是否内官濁,外官就必清?是否換成文官就一定不徇私舞弊?閣老适才所言之特權難道隻有内官獨有?士大夫之家免賦權、免役權、免征兵,即便不做官了,歸鄉還是紳士,還有權武斷鄉曲,且又有哪個不蓄養奴婢?不兼并土地?國家稅銀減少,士大夫之輩是否也該擔點責任?”
“不知裴閣老是否聽過一首民謠?”王牧忽地起嗓子哼唱起來,“知縣是掃帚,太守是畚鬥,布政是叉袋口,都将去京裡抖——”
唱罷,他又望向裴正:“内官之多,能多過士大夫?地方士大夫越多,百姓就越苦,話雖難聽,卻也是現實至極。”
裴正目色晦重,沉默不言。
王牧繼續道:“陛下把閣老的奏本留中不發,閣老何苦步步緊逼至此?給陛下留條路,給我們留條路,何嘗不是給您自己也留條路?朝堂之事,哪件不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們和裴閣老打斷骨頭還連着筋呐。”
“王公公所言在理。”裴正說道。
王牧頗有些意外地看他一眼。
裴正接着道:“一些地方缙紳豪強利用優免之權,非法侵占土地、包庇賦稅、走私囤積,是事實不假。地主越富,國家就越貧,他們該被管,也必須被管。”
王牧又絲毫不意外地笑笑。
“陛下都管不了天下所有事,裴閣老卻想管,可管這麼多事,閣老您還管得了自己的事嗎?我知裴閣老自幼飽讀聖賢之書,可天下事不像書本那樣非黑即白,勸閣老遇事莫激進,大刀闊斧地蠻幹,也易傷己身啊。”
值房的門敞開着,裴正把眼放在值房外種的那棵松柏上,反笑了一聲,說:“仆以淺薄居此高位,唯當堅平生硁硁之節,竭一念縷縷之忠,期不愧于天,不負于陛下。《論語》有言‘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他眼神堅定地看着王牧,“仆之生死輕于鴻毛,這就是我的命,至于是非功過,交由後人評說罷。”
王牧似笑非笑,又把那盅松蘿茶端起來,輕抿了一口。
“大明有裴閣老,社稷之福也。”他這樣感歎一句後神色倏然轉得峻肅,“關于撤除各地鎮守内官,南京乃腹心重地,另有鳳陽、承天、天壽山和武當山,乃朝廷祝禧之家廟,還有散布各地的市舶、珠池、織造、燒造等衙門,以上各處守備太監不可撤。若裴閣老對此無異議,内閣提上票拟,司禮監自會批紅。”
裴正思慮一二,很快答道:“票拟今日下晌送至司禮監值房。”
王牧疲憊地點點頭,這件折騰内閣和司禮監數月的大事,經皇上默許,便在今時今刻敲定了。從成祖起運行至今的“三堂體制”,自此也畫上句号。
政治之敗壞全數歸罪于内官,是一孔之見,宦寺之禍固為其一端,然亦一端而已。
沒了鎮守太監,接下來,地方文官權力會暴漲,這個用同時、同鄉、同朝、同志與同道為紐帶形成的強大集團,是否會變成盤踞中間的大蟲子,吸光王朝氣血,最後成為梗阻?
眼前的裴正裴閣老使王牧想起另一個人——世宗年間的海剛峰,同樣是剛正不阿的好官,做事也同樣激烈又絕對。
“聽聞裴閣老府上私塾遠勝國子監,若犬子年輕十歲,必要緻送束脩請閣老收留。”王牧面帶微笑道。
“言重言重,”裴正拱一拱手,“王公公之子又何須學問加持,倒不知令郎如今在何處高就,錦衣還是騰骧?”
“犬子未蔭武職,他這人沒什麼志向,從小尤喜木工,遂在城東開了間木行,要是裴閣老府上缺了桌椅床榻,便去他鋪裡搬不要客氣。他手巧,雕得一手好花,定不讓閣老失望。”
說着,王牧擡手往裴正的茶盅示意,裴正便端起來呷了幾口。
“好茶。”
王牧道:“是休甯縣的松蘿茶。”
适才一直在旁候立的小内監此時提了茶壺上前來,王牧伸手接過,親自為裴正斟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