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蜷縮在樓梯間,坐在最矮的那層台階上,與許多自行車為伍,那些不好的回憶一如潮水一浪高過一浪,每一浪都足以令我喘不過氣,順着我的鼻腔進入我的肺裡,疼痛感像是将自己的肺放到盛滿粗鹽粒兒的大盆裡反複揉搓。
但我還算幸運,因為真正快被淹死的人是紀樂。
一出事女老師就給紀樂的父親打去了電話,接電話的是個女秘書,女秘書始終不願意承諾他父親什麼時候會來,隻是一個勁兒說他父親很忙,沒有時間來照看這個沒了媽的孩子,并承諾醫療費全包,不需老師擔心。
可女老師足夠執拗,甚至建議這種問題可能需要報警處理,電話那頭愣了兩秒,最後隻說不需要報警,不會追究任何人的責任。
如果隻到這兒紀樂頂多算是被人遺棄。
從清早睜眼開始,窗外就一直是霧蒙蒙的,似乎能瞧見以顆粒狀漂浮在空氣中的水汽,鳥群一遍遍低飛掠過草坪,我試着在玻璃上畫下一個圖案,放下手指才發現那是長年不曾打掃過而落下的灰塵,黑灰色抹在指腹上留下一個很清晰的指紋,早該大亮的天仍舊陰郁,透過玻璃上被抹幹淨的那個笑臉圖案向外望,院子裡有一棵很茂盛的槐樹,如今沾滿了水汽顯得格外綠意盎然。
我在醫院食堂打完了午飯,端着飯盒往病房走去,在走廊上與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擦肩而過,他滿臉不悅行色匆匆,推開紀樂那間病房門時,木門“哐當”一聲砸在牆面上之後又飛速彈了回來,男人用手掌抵住,未做停留徑直走向了紀樂。
我一時還沒來得及想明白男人為何這樣大的火氣,也沒來得及緩過神走進去,站在門外被接下來的一幕驚呆在原地動也動不了。
男人一手扯着紀樂的病号服将他從病床上拎起,他手上插着吊瓶針,大概是失血過多所以像是條冷凍後又解凍的死帶魚,身體軟綿綿由着對方如何折騰,鮮血倒流順着塑膠管緩緩向上,直到被男人徹底一把扯掉,針頭在離地不遠處如鐘擺一樣來回晃,鮮紅如同喝飽了飛不動被打死在牆上的蚊子血,又被繼續落下的透明藥液所稀釋。
男人沒有顧念這一切,隻是将他重重摔回床上,用一根食指指着紀樂的臉,如惡狼般死死盯着他,将每一個字都說得咬牙切齒,“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不要給我添麻煩,這個學你能上就上,不能上就辍學回家!滿十八就出去打工自己養活自己!你媽怎麼生出你這麼個畜生!不男不女!随了老紀家的根兒!這麼想死你怎麼不從樓上跳下去?在這兒裝什麼柔弱!你以為你是林黛玉嗎?!”
我與紀樂隻隔着一層玻璃,紀樂把頭扭向我,毫無血色甚至還有些發灰的唇輕輕牽動唇角,慢慢呈現出一種很微妙的弧度,讓人看着覺得那是似笑未笑,一隻胳膊支棱在護欄外,血凝成珠順着手背的青筋往病号服袖子裡頭落,漸漸将蓋在小臂上的藍白兩色染成通紅一片。
男人從皮夾包裡掏出一沓鈔票,一甩手扇在紀樂的臉上,“我看那一家姓紀的都是近親繁殖出來的畸形,你也跟你舅一個死德行,裝得要死,要錢我不會虧你,但你要是繼續惹亂子,給我添麻煩,我立馬給你辦退學!你就是被人打死了也别來告訴我!”
男人轉身離開,走時摔門而出,隻把在門口端着飯盒的我當做空氣,不久便消失在長長的走廊裡,我注視着他的背影久久沒辦法忘記他站在紀樂床頭一副像是要吃人的樣子。
我得承認我跟我爸已經好久沒再聯系,上一次打電話他也是很不耐煩,隻匆匆說了三兩句就說自己很忙,沒事不要打擾他,這或許是某些人的通病,我隻是他的孩子之一,還是他和他背叛過且背叛他的女人生的,我的出現無疑會提醒他那些曾經發生過的腌臜事,我聯系他的每一通電話就像是一根繩子,将那些惡心的勾當拴在我的身上,逐漸我在我爸的心裡就同腌臜畫上了等号,尤其是當他重新有了一個完整的家庭之後,大概正急着要與從前劃清界限,恨不得趕緊翻篇,所以我也盡量不會打擾他的新生活。
這麼一想,我還真是善解人意。
不過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總不會跑過來打罵我一頓,頂多會把醫療費打給老師,然後銷聲匿迹。
我端着飯盒在門口駐足了好一會兒,将思緒整理好之後很平靜走進病房,紀樂仍舊躺在鈔票中間,他不看我,而是将目光落在窗戶上,默然望着我畫的那個笑臉簡筆畫。
不知道他會不會注意到窗外那棵槐樹,我蹲身将地上散落的鈔票一一撿起,當拾到最後一張時突然打破屋子裡的寂靜,“我隻要情緒激動就想吐,甚至還可能短暫失憶,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從初一開始就變成這樣。”
紀樂将目光收回來看向我。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不是故意針對你,也不是覺得你惡心,我隻控制不住我自己,因為生病,所以學校的活動都不參加,老師厭惡我,同學讨厭我,我沒有朋友,我想隻是我太卑微懦弱又毫無存在感,所以沒被人抓住什麼把柄,但對我而言你跟他們都不一樣。”我站起身走到他的床前,又将散落在床上的鈔票撿起,用紅色塑料袋包起來卷一卷,塞進裝滿雜物的床頭櫃裡。
“哪裡不一樣?隻有我是個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