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家縣到清嶺縣的車一天隻有兩趟,如果沒有早上那個插曲,我倆現在應該已經坐上前往清嶺縣的大客車,但現如今也隻能等。
客運站後院兒的狹窄小巷裡,蒼蠅館子真的像夏日裡圍着餐桌起落的蒼蠅一樣多,除了快餐、蓋飯,最多的就是各式各樣的早餐店,隻不過早餐店不是真的隻賣早餐,早上賣小籠包、豆漿、油條、豆腐腦,中午和晚上則是賣面條、馄饨和餃子。
蒸鍋架在門口,熱氣翻騰上湧,“噗噗”噴在招牌上,亮紅色的彩繪布已經發白,老闆的圍裙已經洗得不知原先是什麼顔色,我倆坐在門口的折疊桌子上,圍着店裡最後剩下的兩屜包子,屁股底下坐着油膩膩的塑料凳。
“多吃點,我們差不多要坐六個半小時,等到了清嶺肯定是晚上了。”我夾起一個小籠包放進紀樂的碟子裡。
他一直面朝早餐店,隻隔了一層玻璃牆,默默看着那台挂在牆上的老式彩電,電視裡正在播放地方新聞,主持人字正腔圓播報着廣河縣已經在城郊規劃出一片區域設立工業園區,水産養殖和工業一直是廣河縣的主要經濟收入來源,除此之外臨海的幾個小島正式規劃給廣河縣,接下來就是招商引資進行開發,目标是打造成廣河縣的旅遊新名片。
我一向對這些地方新聞不感興趣,但前提是在電視并不算大的屏幕上沒有看到一張熟悉的臉,我眯起眼想要在跳動的色塊中拼湊出一個答案,當那個口口聲聲罵着紀樂畜生的聲音再次回響在我的耳畔時,我開始有些疑惑了。
記者們将那個男人團團圍起,麥克風恨不得插進他的嘴裡,海風将他的臉吹得紅潤光澤,看着很有氣色,他們站在滿是礁石的海邊,男人春風得意,不厭其煩回答着記者們的問題。
“區總,作為廣河縣最大規模水産公司的掌舵人,您對接下來政府批示的九島、蛎島、白家島以及城島的旅遊建設項目有什麼發展計劃?相關人士爆料您在這個項目裡是作為主要投資方這件事是真實情況嗎?您這一動作是打算從水産養殖轉型進軍文化旅遊業對嗎?”
男人笑得十分開心,不住朝着記者點頭,當問題問得差不多了,他終于開口說:“最大規模還稱不上,紀明水産還需要繼續努力,至于旅遊建設項目紀明水産一直秉持着大力發展鄉村經濟、促進鄉村振興理念,我們希望能盡紀明水産以及我個人的一份力,使廣河縣的方方面面都更上一層樓,大家一起加把勁兒,努力建設好我們的家鄉,在這裡我謹代表紀明水産衷心祝願廣河的未來會更好!”
紀樂轉過頭來,默默夾起小籠包往嘴巴裡送,我真的很想問他,那個人怎麼可能是他的父親?但又想了想王學儒,這世界上沒什麼事是不可能的。
我心裡一沉,一小口一小口咬着包子皮,紀樂轉身去隔壁桌拿來了辣椒油,坐下之後忽然問我:“六個半小時?你去過清嶺縣?”
“很久以前去過,上小學的時候,我奶奶的一個老同事住在清嶺縣,我奶奶帶我去看過她,不過據說她和她丈夫是表親關系,兩個人還都有糖尿病,生了兩個孩子也都是糖尿病,老大三十多歲就糖尿病去世了,老二糖尿病也很嚴重,那個時候近親結婚沒什麼人管,我還挺喜歡那個叔叔的,人很溫柔,也很有才華,如果沒有糖尿病,他一定能成為歌星……”我正說着,突然覺得不太對勁,“近親結婚”四個字怎麼這麼熟悉。
我見紀樂倒醋的手在空中頓了頓,隻好小聲解釋:“我……我沒有說你的意思。”
“我知道。”劣質的一次性筷子上布滿了倒刺,木刺紮在他的拇指上,他手裡仍然握着那雙筷子,隻把大拇指翻過來,歪着頭看着指腹。
我欲言又止,其實已經不知道是第多少回想要問他,每每看見他那副冷冰冰的表情,即使雙眸再怎麼有神,再怎樣吸引我,還是會立刻拉遠我倆的距離,想到這兒,再好奇的問題也問不出口了。
他放下筷子,用另一根拇指的指腹摩挲尋找着木刺的位置,“我外婆,她有躁郁症,發病原因據說是跟她父母那代人的恩怨有關,具體的也沒人跟我細講,不過那個年代沒人覺得這是實病,頂多會說誰家風水不好所以犯沖,家裡有個傻子或者瘋子,她的問題也一直不太嚴重,隻要沒人故意刺激,跟正常人沒太大區别,大家就說她是脾氣不太好,區捷,也就是我生物學上的父親,他結婚前就知道我外婆的情況,但為了能在我外公的公司裡站住腳,他還是選擇跟我媽表白并結婚了,後來我外公退休,再後來我媽媽抑郁症也愈發嚴重,家庭關系沒幾年就惡化了,他覺得一切都是我媽媽的問題,更把責任推在了我外婆的身上,躁郁症的遺傳幾率很大,雖然我媽并沒有毫無緣由的亢奮情況出現,但他認準了我們一家都是精神病,去我外婆家指名道姓說她是老精神病生了個小精神病,罵得我外婆真的犯了病,不過他倒是在外人面前瞧着溫良。”
“所以即使他那樣對你也沒有人質疑他,甚至都以為他是個好女婿、好丈夫、好父親?”我不可思議問道,腦子裡一直回想着那天在醫院裡區捷抓着紀樂的衣領,把本就重傷的他從病床上拉起來,一臉兇狠罵他畜生。
紀樂不知道别人怎麼想,他思索片刻,最後讪笑反問:“為什麼不呢?你不是也看到了嗎?”他将目光轉向電視機,男人在一群記者的簇擁下考察着海島内的風土人情,俨然一副成功企業家的派頭,“人生就是在不斷演戲,演技差的騙騙别人,說不定還會因演技太過拙劣而被看破騙局,演技好的騙騙自己,當連你自己都深信不疑時,騙過别人的幾率就會跟着高很多。”
我守着桌上僅剩的一個小籠包撂下了筷子,“區捷是後者,但他騙走了屬于你和你舅舅的一切!你和你舅舅姓紀,紀明水産也姓紀!”
“沒錯,在我看來是的,紀明是我外公的名字,區捷為了讓一切看起來順理成章,隐瞞他入贅的事實,在我上初中前改了我戶口本上的名字。”
他的語氣平淡至極,像是給我澆了一盆冷水,我心中忿忿不平,不能理解紀樂為什麼能看着電視上區捷那副假面無動于衷,他像是沒有感情一般,無所謂别人的欺淩,不因失去而傷心,不因至親的傷害而痛苦。
唯獨能稱得上情緒波動的也隻有憤怒,而且還是針對我的,我還記得他在病床上說我們倆就像是兩條在陰暗角落裡苟活的蛆,還有我說他異想天開時他死死抓住我的手,除此之外大概也隻有趙某剛能勾起他的怒火。
從某種角度來講我在他心裡和趙某剛有着差不多的地位,隻不過對我而言我是欠他的,要用一輩子償還,而趙某剛是他恨不得将其剝皮抽骨的,死了也還不完,忽然想明白這一點,不知該哭還是該笑,興許在他心裡趙某剛還比我重要些。
如果我是紀樂呢?我該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