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的客運站很舊很髒,水泥地面已是黢黑,口香糖留下的圓形黑斑散落一地,潑灑出的飲料被曬幹了之後糖漬印記像是地圖一樣有着彎彎曲曲的邊界,黑車司機堵在客運站門口賣力吆喝着,喊累了就抿一小口水,再往地上吐一口痰。
耳邊充斥着叫賣聲,聲聲都帶着濃重的口音,售票處一清早就排起了長隊,返程車價格連年上漲,除此之外想出城就隻能坐客車。
紀樂靠着大理石櫃台,買了兩張去往隔壁縣的車票,隔壁縣要比這兒更大一些,不但通了火車,往北走的客車也多了好幾趟,當他從包裡掏出一張嶄新的百元大鈔時,我一下就明白了那張錢是從哪兒來的。
售票員無心擡頭看我們,不耐煩似的問一句:“去哪?”
紀樂不假思索脫口而出:“最早一班去萬家縣。”
兩張車票随着一大堆零錢被扔進玻璃隔窗下的洞裡,鋼镚“叮呤當啷”響了好一陣兒,賣票的人沒有好臉色,買票的人也面無表情。
我小心翼翼護着懷裡的書包,身後的大叔背着一個巨大的編織袋,大到能把成年男人囫囵個裝進去,大叔一轉身将我撞退了幾步,長長的金屬隔離欄杆恰巧頂在腰後。
那人滿臉皺紋,一如溝壑縱橫密布,闆栗色的皮膚粗瞧着顯得不太幹淨,他沒發覺自己的袋子正擠壓着我餘下的空間,欄杆和編織袋一前一後,我走又不能走,退又沒法退,忽然有一隻手越過我的肩膀頂住了編織袋。
“喂!”紀樂直勾勾盯着那人良久,見那人不吭聲又低聲問了我一句:“有事嗎?”我搖搖頭,大叔這才注意到不對勁兒,放下了肩上的包袱,鞠着躬用手語比劃了半天,可我隻看明白了一點,那就是他是個聾啞人,怪不得這麼半天也沒點兒反應。
後邊排隊的人已經有些不耐煩,小聲咕哝催促,我尴尬站在原地擺手說着:“沒關系。”紀樂則沒那樣好的脾氣,一把将我拉走,一邊走,我還一邊回頭張望那大叔的背影,或許并不是鞠躬,我隻看到高高隆起的後背,大概是被那樣大的編織袋壓彎了腰,像是一隻在沙漠裡行走的駱駝。
客運站的候車廳裡,紀樂和我坐在正對着檢票口的藍色塑料排椅上,“别太張揚。”
“你怕周老師找不到你,也找不到你爸,到時候報警說你失蹤,耽誤你的計劃?”
幾輛客車就停在玻璃門外,鐵鍊繞了門把手好幾圈,檢票處站了個穿制服的女人,臭着臉不時低頭看一眼手中的金屬鍊表,我用目光将周圍掃了一圈兒,幾乎都是去外地打工的人,個個身側都放了不少行李,拉杆箱并不多,各色編織袋倒是不少。
紀樂沒肯定也沒否定,隻是說:“她一向很麻煩。”
我懂他的意思,但又覺得這沒什麼不好,“我撒了謊,騙了她,你說你要離開幾天,我就知道你一定是去找人,再加上她一直找我談話,我拒絕了幾次,那天放學前我想了想,既然她那麼想從我嘴裡套出關于你的事,幹脆順水推舟。”
他用餘光瞥了眼玻璃門外淡藍的天,順便瞄了一眼我們即将要坐的那輛客車,“你跟她說了什麼?”
“我說你是我遠房表哥,超級遠的那種。”我笑笑,記得自己曾經跟班主任說過不認識紀樂,撒謊前還反複思量了好幾遍,以确保不會很快露餡,“我說你出院以後胸口一直很痛,又說你一個人在家沒人照顧,順便展示了手上的擦傷,稍加暗示周老師就問我要不要請幾天病假,甚至還說會幫我跟我班主任解釋清楚。”
“怕擔責任罷了。”他不以為然,說話的語氣也很冷淡。
我望着他沉默了好一陣,遲遲才說:“反正結果是好的。”
其實原本還想說周老師人不錯,畢竟臨走前她還囑咐我要争取跟紀樂的監護人溝通一下,希望我能勸勸紀樂和他的父親,很可惜她不知道我跟紀樂一樣,都是沒人要的,哪有什麼資格勸别人。
原本就要冷掉的心好不容易被捂熱了幾分,可忽然想起那日在水房裡霸淩者說過的話,既然她對紀樂沒有偏見,為什麼要讓紀樂一直坐在垃圾堆旁,這不是很矛盾嗎?思及此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話哽在喉嚨裡,也不打算再繼續說下去。
去萬家縣的客車半個小時一班,鐵鍊子的聲音“嘩啦啦”響了起來,人們一窩蜂湧向檢票口,客車票沒有座位号,先到先得坐滿為止,也就自然沒人願意安分排隊,我和紀樂被人流沖上了車,哪怕半路想停都刹不住腳。
客車很舊,座椅布套黑得發亮,像是抹了一層亮油,我心裡有些犯膈應,抱着雙肩包不時回頭看,紀樂把靠窗的位置留給我,他站在客車兩排座椅中間那條一人寬的過道裡,從書包裡翻出一件外套,将我身後的座椅靠背裹了一下,我看着他手上的動作,兩個人什麼話都沒說。
一個熟悉的身影從我眼前一晃而過,我扯了扯紀樂的衣服,他穿着一件純黑色的短袖,露出胳膊内側數不清的刀疤和煙疤,紀樂順着我的目光望向客車前門,一個中年婦女挎着筐,手裡還攥着好幾根烤腸簽子,嘴裡不停吆喝着:“茶葉蛋、苞米、烤腸,幹豆腐卷黃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