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的夜帶着濃重的霧氣,若是嗅覺靈敏些,甚至還能聞到夜風刮來海水般腥鹹的味道,他沉默着整理好一個人的行囊,準備去尋找那個被掩埋的答案,如果沙子流到底就能準時揭曉,那麼他現在要做的就是不停搖晃那個沙漏,雖然不見得能讓沙子更快流下來,但如果隻是坐着,那未免也太煎熬了。
老舊的巷子裡白煙迎風而起,順帶卷起一地灰燼,火星像是螢火蟲一般時明時滅,在半空中高高低低,他手裡握着一根木棍,透過火光看見一個黑影鬼鬼祟祟蹲在拆遷區的一堵牆下。
紀樂停下扒拉紙灰的手,微微歪下頭,而我見差點被他發現,捂着嘴屏住了呼吸,身子躲在那半堵牆下背靠在磚牆上又往更隐蔽處挪了挪,地上的雜草很多,随便踩一腳就要“吱嘎”響一下,好在夜風夠大,我心想着就算弄出點兒動靜應該也有野貓野狗幫我背鍋,他總不至于警覺到這麼快發現我從家裡一路尾随過來。
正想得認真,不知被什麼碰了下腳踝,這地方不會有蛇吧?!我越想越害怕,慢慢從頭涼到腳,再也沒法子忍耐心中的恐懼從一堆石頭碎磚瓦礫雜草裡跳了出來。
紀樂像極了潛伏在夜裡的貓頭鷹,穿着一身黑色運動服,一雙手低低垂着,就像貓頭鷹的一對翅膀,手心裡仍舊握着那根長長粗粗的木棍,面無表情向我走來,唯有那雙眼,炯炯盯着我就像是貓頭鷹在盯着獵物。
我見沒法子再藏,免得鬧出誤會,隻好捏着一雙書包背帶緩緩從牆後頭走出來,可還沒等我完全放下剛才的恐懼,有什麼東西勒住我的腳踝,我吓得直往紀樂的懷裡撲。
深夜裡,像是有一隻手拽着我,要将我拖回拆遷區,我甚至在想是不是就像紀樂說的那樣,真的會有東西能把活人拖進地獄,把我拖回幾年前那個雷雨天,我不管不顧想要逃,就快控制不住叫出聲,卻在聲音冒出喉嚨前的一瞬間被紀樂捂住了嘴。
他身上一股子煙熏火燎的味道,紀樂一腳踩在那條爬山虎藤上,我驚恐低下頭看,沒來得及出口的驚叫化作劫後餘生一聲歎息,我望向他,他剛好松開我,面上的表情卻不那麼好看,自顧自走回那堆灰燼旁,黃色的紙錢被燒成灰白色的粉末,黑色柏油路上留下一團印記。
老人說燒紙之前要在地上畫個圈,這樣另一頭的人才好知道是燒給誰的,别人也搶不走,相當于在陰間的銀行單獨開了個戶頭,紀樂燒紙之前我看他也在地上畫了個圈,往年清明節十字路口燒紙的人很多,眼下這日子跟哪個節都不貼邊,我不免有些疑惑。
“為什麼不去十字路口?聽說那裡離陰曹地府最近。”我看着他用棍子将火星子逐個壓死,走到他身邊也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蹲在地上目光跟随着他所有動作。
“陰曹地府?”紀樂微微擡眼,這小巷子裡早就沒了正經住戶,隻有一個收破爛的老太太住在舊活動闆房裡跟一堆垃圾為伍,時不時有幾隻渾身是傷的流浪貓流浪狗光顧,似乎沒有燈光也是理所應當,最後一絲火星徹底泯滅,一如他雙眸之中的那絲生機,“給活人燒紙,不急着收,慢點兒沒關系。”
我聽了他的話愣在原地,看來我一開始的猜測是錯的,如果他是燒給他媽媽燒,為什麼不直接去墳前?現在看來他挑了這麼個地方說不定是燒給13歲的“區雲”。
已經很久沒再來過這兒,思及此我環視一周,最後望向遠處的巷子口,那個我曾經拼命想要逃離的地方,雖然記憶不見了,但感覺仍然在,看着看着不禁打了個寒噤。
他燒紙的這個位置正是當年那輛灰色轎車停車的地方,有什麼東西像是蟲子一樣鑽進我的腦海裡,我盯着巷子口出了神,心中忽然冒出一個疑問。
如果當初我清楚看見了趙某剛的臉,按着眼下巷子口到停車的距離來看,我不可能像記憶裡的那樣在巷子口就暈倒了沒再進來,而在夢裡,雷雨那天的情景愈發清晰,趙某剛擡頭跟我對視,雖然再之後發生了什麼還是一團迷霧,但現實和夢必然有一個是假的,因為兩者根本對不上。
我該相信記憶,還是該相信夢境?
回憶到這兒我低下頭深深歎了口氣,胸中如水淹到脖頸,壓力讓人難以呼吸。
紀樂燒完紙順着小巷一直往外走,一路無言,直到巷子口,八九十年代的老家屬樓邊伸出來一盞舊燈泡,昏黃的燈光照亮了一樓門市又髒又破的卷簾門,那窄窄的金屬門實在讓人看着喘不上氣,水泥台階已經開裂,側邊露出紅磚。
他就站在還沒膝蓋高的台階旁,蹙眉望着跟在身後的我,“還不回去?”
“不回去。”我怯生生答,生怕他下一句話就是攆我回去,所以又急忙補充,“我不想回去,你去哪我都跟你走。”
“不行。”他斷然拒絕,說罷轉身拐向大路,石磚鋪的破地面不是缺一塊就是多一塊,稍微好點兒的翹起一個角,紀樂本來腿就長,我在後面追得深一腳淺一腳,沒了蓋子的井剩下幾根鋼筋組成“井”字形架在井口,我注意,一腳踩進去,鞋卡在格子裡,那聲驚叫還是沒落下。
像是夜裡奔忙的旅人,風塵仆仆又狼狽不堪,“紀樂!”我大聲喚他,他應聲轉回頭,一臉無奈望着我被水井咬住的腳。
我見他走回來急忙說:“你找我回來是幹嘛?難道不是為了幫你找證據嗎?既然如此,我要跟你走有什麼不對?”
“沒什麼不對。”他冷靜極了,一門心思看着我卡在鋼筋裡的腳,除了小腿有一片兒擦傷沒什麼大事兒,擦下的皮打着卷挂在小腿外側,他想碰,我怕疼身子下意識向後躲了躲,可躲完了才發現是無用功,腳還卡在裡頭。
紀樂猶豫了一下收回手,兩條胳膊搭在膝蓋上,“你的腳你自己能拿出來,不需要我幫忙。”
我見他如此鎮定反倒愈發激動,不停拍打着兩側地面的石磚問:“我問你話呢!我沒有說腳的事兒!”說着,那隻腳微微繃了一下腳背,順直抽了回來,我緊緊抱着一雙腿守着這口沒蓋的井,目光灼灼盯着紀樂,“如果是區雲,他一定會讓我跟着!”
“我不是區雲,我就是我。”他說完站起身,大概是覺得我麻煩不想搭理我,所以不氣不怒,也不想跟我繼續糾纏。
現下已是淩晨三點多,夏日的天五點保準會亮,客運站的客車五點多就會發第一班,縣城裡除了客車也沒其它更廉價的出行方式,雖然就算是坐客車也沒有直達,原本是有個火車站的,可早些年火車站就已經廢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