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擠的人流将那名婦女往客車後頭沖,即使心有不悅也不能立刻表現出來,當有人舉起手不停抖着手裡的一張五塊錢紙币時,她終于露出了笑容,昂首挺胸走了過去。
“你餓了?”紀樂掏了掏褲兜裡的零錢,幾個鋼镚“嘩啦啦”響了幾聲。
“不是。”我揚了揚眉,“撞我的那個大叔。”
紀樂定睛一看,果然是那個駝背男人,他應該已經将行李放在客車底下,如今單薄的身闆兒穿着一件家電商場淘汰下來的POLO衫,淺藍色的衣服上還打着廣告,坐在客車比較靠近後門的位置。
這沒什麼好看的,紀樂收回目光,雙臂交叉環抱在胸前,發車前那個賣烤腸的女人下了車,緊接着又上來一個檢票員,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
客車緩緩發動,在客運站的大院兒裡轉了個彎兒,向城外駛去,去隔壁縣不走高速,再加上不是直達,最快也要兩個多小時,紀樂剛剛合上眼,想把這兩個多小時睡過去,沒成想客車剛開動了不到十分鐘就在馬路邊停下。
售票員拿來一摞子紅色塑料矮凳,已經滿載的客車又上了不少人,他們擠在過道中間,售票員扯着嗓門兒大喊:“往裡走,裡頭有地方,都往裡邊兒去,别堵在外頭!”
紀樂蹙了蹙眉,微微眯着眼睛看向站在前頭的女售票員,而我将書包拉開一條縫兒,伸進去一隻手,不停撓着貓下巴,心想着這一路它可千萬别總是叫。
我正想着,一個男人拎着塑料矮凳坐在了紀樂的腳邊,漸漸人們像是海岸礁石上排排坐的藤壺,矮趴趴又滿滿當當擠在狹窄的過道中,每當路過一個攝像頭,售票員都會提醒他們低下頭,我瞧着正像是海浪沖擊着礁石,那些個渺小生物随着海浪沉浮。
不知道他們是第幾次違規超載,或許十有八九能僥幸躲過檢查,不過這一次很可惜,并不寬的雙車道上不知道為什麼會有交警設卡臨檢,四個穿着熒光馬甲的交警舉着牌子站在不遠處,幾輛警車停在岔路鄉道上,所有人都被趕下客車,我和紀樂也不例外。
路兩旁的苞米地是望不見盡頭的綠海,夏風裹着潮濕熱氣掀起層層浪流,所有人都滞留在這條橫穿鄉鎮的公路邊,開客車的那對夫妻在交警的盤問下一次次從胸包裡掏出駕駛證行駛證,在數了兩遍人頭之後那個一直不苟言笑的女檢票員終于臉上多了些悲苦的表情。
客車司機不停說着:“警察同志,我們認罰。”她則是在一旁:“我們不容易啊!起早貪黑掙這麼點錢糊口啊。”她甚至還想從包裡掏出錢來往交警的兜裡塞,那個較為年輕的交警一直往後躲,并且一直說:“大姐,你克制一下,這不行,你這是讓我犯錯誤!”
我無心繼續往下聽,圍成一團的乘客們怨聲載道,很快那些碎碎念就像是夏日裡的蒼蠅“嗡嗡嗡”個不停。
“你等我一下,我去趟衛生間……”我擡頭看了眼郁郁蔥蔥的苞米地,一時間有些尴尬,“反正交警要扣車,我們得等别的車從客運站開過來接我們。”
紀樂接過我手裡的雙肩包,回頭望了一眼身後的綠海,輕輕點了下頭,“注意安全,快點回來。”即便如此,他還是陪着我走到一段無人土路,然後背過身站在苞米地外頭。
撥開層層綠葉,苞米葉子割得胳膊疼,還沒來得及蹲下身,就聽見一陣“窸窸窣窣”,我站在壟上,目光越過一大片青綠,在那細長的苞米杆子不住搖晃間隐約瞧見一抹藍色,卻又瞧得不那麼真切,我有些害怕,不敢再多看,連廁所也不想上了,大步徑直邁向鄉村土路,直直奔向紀樂,一把攬住了他的胳膊。
紀樂朝着我出來的方向看了一下,沒瞧出什麼異常,或許隻有太陽和飛鳥能看見,有什麼東西飛快消失在一望無際的苞米田裡,像是一條滑不溜丢的泥鳅從人類的手裡逃脫,掉進漆黑的淤泥裡,不停鑽拱以求藏身,直至與那漆黑混作一體。
再次啟程已經是小一個小時之後的事,過道上沒了那些個紅色塑料凳的身影,客車顯得空曠了許多,似乎也少了許多“叽叽喳喳”吵鬧聲,滿是坑窪的破柏油路不時将人的屁股從座椅上颠起,我将腦袋靠在車窗玻璃上,本以為能舒服一點,誰知道會不停撞向玻璃,聲音順着骨頭傳遞,“咚咚咚”響個不停。
我半夢半醒間發現自己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竟将紀樂的肩膀當成了枕頭,甚至還十分過分淌下了涎水,因不适應日光而微微眯起的眼睛到處劃拉着能令我安心的東西,我略微擡起頭,映入眼簾的是紀樂的面孔。
蒼白的皮膚下沒有多少脂肪,将五官襯托得格外分明,可就是這樣一個瘦削的人能讓我安下心來,仿佛被父母抛棄的那幾年裡也并不空白,處處能找見他的影子。
看着看着不知為何鬼使神差望向客車的後門,卻沒能瞧見那個駝着背的熟悉身影。
我不死心,擡起屁股又看了一圈兒,依舊沒有看到,這輛更大的客車足以坐下所有人,不存在分批次的情況,很明顯那個背着編織袋的男人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