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深埋着臉,小幅度點頭,指着自己左側胸口,“疼,不僅脖子疼,這裡也疼。”
紀樂停頓了好一會兒才漠然說:“記住我掐住你時的樣子,記住你現在疼的感覺,别相信任何人,包括我,說到底我有病,還是瘋病,說不準哪天就會殺了你。”
我忽然想起學校不遠的那個廣場上以前也有一個瘋子,瘋子大夏天總是穿着棉馬甲外頭套軍大衣,渾身髒兮兮、臭烘烘,但他從不穿褲子,每當有人路過那兒的時候他就會傻呵呵笑着跑過去問幾點了,他似乎很喜歡别人害怕他的樣子,看見路人尖叫着逃跑是他總是“嘿嘿嘿”笑個不停。
但他不來吓唬我,因為我覺得他是個可憐人,第一次碰見他的時候我隻是看了他一眼,然後告訴他到底是幾點,我甚至還站在廣場中央多等了他一會兒,心想說不定他還會問我點兒别的呢?
結果那瘋子愣了半天才露出招牌傻笑,“嘿嘿嘿”反過來指着我嚷了一句:“瘋子,你不害怕我,你也瘋了。”
之後我每每路過廣場都會看看他在不在,那個瘋子每次碰見我也都會遠遠調侃我一句:“瘋子來了。”這種微妙的關系持續了五年,終于有一天那個不穿褲子的瘋子徹底消失在了我的生活當中,聽說是被送到了救助站。
我昂起頭看着紀樂的臉,想看看冰山會不會有那麼一丁點兒融化的迹象,但他毫不在意我這個“同類”的示好,紀樂像是冬夜裡的冰雕,哪怕我已經敞開懷抱趴在上頭,他一臉冷漠牽起我的手,穿梭在這世界的夾縫中。
北方的鄉鎮這個時間幾乎沒什麼燈火,好不容易終于看見一間亮着燈的屋子,玻璃雙開門上用紅色的膠紙貼着按摩兩個字,本該是白色的牆壁被粉紫色的燈映襯出古怪的氛圍,我扥了扥紀樂的手,他站在縣道向四周望了望,如果不住這兒那就得繼續走,興許走一整夜也未必能遇見更合适的落腳點。
透過玻璃,一個穿着豹紋上衣的中年女人躺在一張單人按摩床上,她盤着腿,露出勾了絲的黑色絲襪,懷裡抱着一袋兒瓜子,守着電視櫃上的舊電視,畫面播放着男女主的愛恨别離。
我駐足在門口,心中十分不解,腦袋頂上牌子明明寫着旅店,怎麼到了門上就成了按摩?
紀樂的雙眸看向那個坐在屋裡的女人,誇張的煙熏妝遠遠看着像是被打了個烏眼青,鮮豔的紅唇一開一合,瓜子一接觸上眨眼飛出幾片瓜子皮,像是夜裡燈下撲火的蛾子,他看了一會兒,扭頭就要走。
我實在腿酸得很,奔波一天急需找個地兒落下屁股,所以心裡有些動搖,女人坐在床上向門口探身,拂去身上瓜子皮碎屑,趿拉着涼拖鞋站起身推開門,我見她時她已經笑容滿面,目光從上到下把我倆打量個遍。
“小時還是包夜?”女人靠在門邊兒,渾身上下沒有骨頭,軟趴趴的,“呦呵,怎麼還自帶?”
紀樂看了看我,我臉上的疲态大概已經遮掩不住,他猶豫了刹那才警惕望着那個女人說:“住店。”
“都一樣。”女人說完進了屋,從抽屜裡掏出一把鑰匙沖我倆招了招手,“屋裡是炕不是床,挺長時間沒打掃了,誰尋思還真有人來住店。”
髒一點對我而言沒什麼,我隻是有點兒奇怪,旅店怎麼會沒人住店?
紀樂看了下我的臉,見我沒意見,他才重複了一遍相同的話:“都一樣。”
女人大概是覺得我倆有意思,不避諱笑了一聲,一邊走,一邊閑拉呱,“一看你倆就不是本地人吧?真年輕,像學生。”
“不是。”紀樂牽着我的手,跟在女人身後。
“我說這大半夜的,怎麼往鄉裡跑,是不是哪個缺德司機給你倆扔這兒了?他也不怕出點兒啥事兒擔責任。”說着她轉過頭刻意看了我一眼,“年輕人不念書出來打工啦?我們這兒的年輕人都跑到南方去了,就剩些老頭老太太,留在這兒沒出息,用不了兩天你倆也得往南跑,南方好,趁着年輕出去闖一闖,但千萬别走歪路,外面花花世界,一步錯一輩子就都毀了。”
紀樂沒理她,但那個女人似乎很想找人說說話,短短一路上嘚吧嘚說了許多不相幹的東西,直到紀樂忍無可忍,“有碘伏嗎?”
女人推開小屋的門,霎時間塵土飛揚,她捂着鼻子留出一隻手在半空中揮了揮,最後還是沒忍住打了倆噴嚏。
我站在門口向裡頭望,除了炕什麼家具都沒有,窗口挂着破布簾子,幾床被疊得歪七扭八堆在炕梢。
“沒有,有雙氧水,用過的要麼?”女人招呼着紀樂跟她出來交房費,“要的話過來跟我拿。”
他臨走前把門反鎖上,是怕我跑了不成?
我把書包扔到一邊,脫鞋上炕,趴在窗口撩開簾子。
這破屋子隔音不好,我甚至能聽見那女人跟紀樂都說了什麼:“姐都懂,需要啥跟姐說,姐這兒什麼牌子的都有。”笑聲漸遠,身影在黑夜裡化作斑駁的光點,融至一處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