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方方的窗口把這個複雜的世界縮小,小到隻有眼前這麼一丁點兒大,我在趴在窗台上一直向外看,院子裡是舊磚鋪成的地面,歪歪扭扭,月光一照卻有種在發光的錯覺,好像這條路一直能通向這個世界之外。
我們從前屋的後門走進來,不需要經過院子的大門,此時鐵栅欄門正被一把大鎖鎖着,它跟我眼前這扇窗戶一樣打不開,但其實鎖了也和沒鎖一樣,來時聽女人說她家後院的院牆早就倒了,她男人活着跟死了沒區别,所以一直也沒來得及重新砌。
我左等右等,摸黑的鳥都站在房頂叫了好些聲,累得再也不吭氣兒,才從門外傳來一陣開鎖的聲音。
我立馬從炕上跳下來,趿拉着鞋跑到門口去時,門恰好被打開,紀樂捧着一個碗,還沒來得及進屋就被我吓了一跳,整個身子頓了一下,凝眸怔怔盯着我。
“為什麼要鎖門?”我問他,他卻根本不在意我說了什麼,紀樂把端着的碗塞進我懷裡,白瓷碗向外散着熱氣,捧在手裡暖暖的,我這才看見碗裡盛着兩枚煮雞蛋,用手摸了一下,還燙得很。
紀樂順着牆邊兒摸索了一陣兒,終于找到了燈繩,他“咔哒、咔哒”拉了兩次,屋子裡還是漆黑一片,鬧了半天有燈繩沒燈泡。
他用目光将整間屋子又掃一遍,終于明白了那老闆娘說“誰尋思還真有人來住店”的意思并非是抱怨生意不好,而是旅店壓根兒就不是主業,明白之後再一細想,好像一切都說得通了,屋子裡有一股子長年無人的塵土味兒。
“吃吧,沒别的了。”紀樂脫鞋上炕,盤腿坐在炕上,随手掏了掏兜,從左邊兒掏出半瓶雙氧水,右邊兒掏出半袋棉簽,見我捧着碗遲遲沒動靜,他索性伸手拿起一枚雞蛋在兩隻手裡颠來倒去,然後靠近炕沿兒磕了一下,靜谧的夜裡“啪”一聲響。
“你跟大姐那兒買的?”我把窗簾拉開一條縫,銀色的月光順着窗戶灑進來,我擡頭看了眼月亮,有點像不鏽鋼勺子背兒,紀樂的臉一半被月亮照得很白,另一半隐在窗簾陰影後頭,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好像兩個靈魂嵌合在一起。
“沒有,村子裡偷的。”雞蛋被脫下大半衣服,剩了個小小的座,他伸手遞過來,月光下瞧着這雞蛋像是還在冒熱氣,白淨又滑嫩。
我是真的有點兒餓了,雙手接過來,“你剛才去掏雞窩了?”
“不然呢?雞蛋又不會從天上掉下來。”紀樂微微擡了下頭,拿來雙氧水,手指間夾着一根棉簽兒,跟他夾煙的姿勢一樣,他看見我用受傷的那隻手捧着雞蛋往嘴裡送,冷冷淡淡說了句:“換隻手吃,别噎着了,沒有水。”
我咕哝了一句:“這大半夜的。”給雞蛋換了隻手,受傷那隻被他扯了過去,月光下他弓着背,握着我的胳膊細細看,紅線似的血痕早已結痂,“沒事兒了,不嚴重。”
紀樂輕瞥我一眼,用棉簽蘸了下雙氧水,冰冰涼的觸感在我的胳膊上慢慢遊走,像是隻蟲子小心翼翼走着獨木橋,他對我的話不置可否,卻還我行我素,我忽然生了種錯覺,他沒把我當朋友,而當做了某種寵物,寵物可以對主人的話表示抗議,但抗議無效。
手裡的雞蛋被我一口口吃掉,他才慢悠悠擰緊雙氧水瓶蓋。
紀樂權當圖個心裡安慰,否則他得一直想着那道傷,把外套折得方方正正往炕上一放,仰面躺在上頭不再動了。
我磨蹭到他身邊去,學着他的樣子把剩下的那枚雞蛋往炕沿兒上一磕,剝下蛋殼遞到他面前,“還有一個,你吃。”
“過敏,吃不了。”他挪了挪身,身下的炕又涼又硬,再加上本來沒有二兩肉,硌得後背、屁股都疼,索性翻了個身,屁股是不疼了,胯骨又開始疼起來,紀樂蹙着眉,不願意再轉回身,忍着難受閉上眼。
“那你晚上吃什麼?”我問他。
“我不餓。”他調整好位置又補充說:“你太啰嗦了。”
我一時不知道該答什麼好,傻乎乎往嘴裡送着雞蛋,吃完了躲到炕的另一頭,橫屍似的躺下,隔着窗簾看着窗口,簾子上月光明晃晃正方方,我隻能默默祈禱,希望一切順利,想着想着身體上的疲憊終于擊垮了本就算不得有多堅強的意志,眼皮逐漸不受控制,當這世界隻剩下一條深藍色的線時,卻忽然有什麼奇怪的東西一如藤蔓爬進我的耳朵裡,像是吸盤觸角縛住我的耳膜。
那個濃妝豔抹的女人開業了,她的聲音像是潮水一浪高過一浪,無法克制似的拍打着礁石海岸,不知為何我聽着聽着想起了廣河的海,電視裡如金子般的沙灘它沒有,隻有嗅不盡的腥鹹,海霧來時整片海都是黑洞洞的,站在大壩上往海的深處看,好似要把人吸進去了一樣。
紀樂翻了個身,煩躁似的歎了口氣,從腦袋下頭掏出疊好的外套,随手扔到了我臉上,金屬拉鎖砸在額頭上有點兒疼,我掀開外套一角,黑溜溜的眼睛透着好奇,最開始我還以為是野貓發情,紀樂的聲音穿透夜色,他嚴厲得像是教訓學生的老師,“蓋回去!”
我的手還舉着,捏着他冰涼涼的運動服外套,果真一股子雞窩味兒,他徹底将身子轉向我,睜開眼我倆四目相對,他雙臂抱在胸前,就像一路在客車裡的那樣。
眼前一片模糊,我不知為何覺着他在瞪我,隻好放下手,用他的衣服把自己的腦袋包住,可那聲音哪裡是一件衣服就能阻隔的,不過是徒增難受罷了。
我很想說點兒什麼來緩解當下的尴尬,可是越想說越尴尬到不知道說什麼,以至于我也跟着開始煩躁起來,随即坐起身,把窗簾拉開條縫隙,順着窗戶的邊邊角角往前屋看,正房可是比我倆住得這間小屋寬敞多了,窗戶也更大些。
我瞧見兩個人的影子在明亮的燈火下像皮影戲映在前屋的窗簾上,瘦的在下,應該是那女人,胖墩墩的在上,應該是她的客人,至于個中細節被夜色妝點得很朦胧,就算我不近視那也看不清。
紀樂擡了下頭,又落了回去,一時沒注意腦袋“咚”一聲砸在土炕上,“幾年了,你一點兒沒變,還是那麼喜歡偷窺,你是不是就愛看這些?别看了!有什麼好看的?!”在他的耳朵裡,那女人發出的每一聲都像是淩遲的小刀剮着紀樂的心,勾起那段不好的回憶,他理應感到排斥。
我放下手,回頭望着紀樂,心中漸漸琢磨明白他為什麼會語氣如此不善,隻好收斂了好奇心,乖乖躺在炕上,蒙住了臉,呼吸出的熱氣在衣服裡頭循環流竄,“不是你想的那樣,我隻是覺得很奇怪,這大半夜的,是不是太熱鬧了些,我們倆是因為那大客車司機不地道,可這個點兒說什麼也不可能再有别的客車了吧?再說我們來的時候整個鄉裡就沒哪家還亮着燈,我……有點兒擔心,還有點兒……害怕。”
他沒搭理我,似乎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