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嶺縣廣源村發生一起重大刑事案件,旅店老闆陳某遇害,據調查系家庭内部矛盾,犯罪嫌疑人賀某于昨日逮捕歸案,詳細内容請看……”
“姑娘……姑娘……”藥店裡的售貨員大姐拍了拍我眼前的玻璃櫃台,又傾着身子刻意看了我一眼,她拿着計算器按了半天最後剩下一聲“歸零”。
我擡頭望着牆角懸挂的電視機早就跑了神,昨天還了手機之後紀樂帶着我順着廣源村的小路一直跑到鎮裡,我不知道要從哪裡問起,本想第一時間了解他走之後都發生了什麼,結果他回去後一言不發,把自己鎖在小旅店的衛生間裡待了一宿,直到今天早上我拿刀别門時他才被迫給我打開。
紀樂開了門之後坐回晦暗潮濕的衛生間角落,像驚弓之鳥咬着拇指身體前後不停搖擺,我見他時,他一雙眼下有顔色很深的黑眼圈,像是電視劇裡練什麼邪術的大反派,塗着很濃的煙熏妝,渾身的衣服又髒又破,手裡攥着一把他家裡的鑰匙,用鑰匙尖兒狠狠劃着胳膊内側的嫩肉,一道道紅印兒卧在陳舊的增生組織上。
我走近他,蹲下身,奪走那串鑰匙,卻猝不及防被他抱住,他的身體微微顫抖,我嗅到一股子鮮血幹涸後的怪味兒。
任由他抱着,在背對着他的地方也跟着啃咬自己的手指,我有點兒焦慮,也有點兒害怕,我倆像是兩隻淋過雨的流浪貓崽,身子卧在一處,即使相互溫暖,依舊沒有抵抗風險的能力,随時都有可能凍死在某個夜裡。
紀樂從身側拿起他的速寫本,我在白色的紙上看見一個女人仰面倒地,五官猙獰,脖頸處斷成兩節,僅有一條細細的黑線連接,大概是沒被砍斷,還留着點兒皮肉,地上一片陰影,應該代表着案發現場滿地鮮血,電視櫃的抽屜被打開,沒有血的地面也散落了不少零碎物什,女人少了一隻手,準确說她的手在遠處的盆子裡,紙張的一角畫着一把一個毫無關聯的小扇子。
如果不是因為紀樂,我猜那男人是打算分屍抛屍的,以為夜深人靜不會有人發現,意外被我們兩人恰巧撞見。
他的畫有些潦草抽象,隻看畫就知道他落筆時有多麼淩亂緊張。
我低頭看着畫,心情難以言表,“你報警了嗎?”
紀樂點點頭,我輕撫着他的脊背,隔着單薄的短袖上衣甚至能用指腹勾勒出他脊骨的起伏,“你進去過現場了是嗎?”
他仍舊點頭沒說話,呼吸越來越急促,這問詢就像是鈎子,甩進紀樂的腦子裡,勾起昨晚的記憶就收杆,他眼皮稍稍合了一下,又沒全合上,似乎是為了阻止再次看到那樣殘忍的景象,可那灘血水和那個被肢解了一半的女人早就深深印刻在他的腦海裡。
“為什麼要進去?不是隻要報警就好了嗎?如果在現場留下了什麼痕迹,警察一定會找到你,至少要排查你的犯罪嫌疑!況且那男人折返回去怎麼辦?或是被别人瞧見懷疑到你身上又怎麼辦?”我擔心紀樂的夙願會因此而落空。
“貓,是為了那隻貓,那隻你喜歡的貓跑了,我帶着它不方便,就把它藏在了案發現場附近,可回去找它時它撓破了書包,我想試着把它找回來,但是……對不起。”紀樂将頭埋在我頸窩裡,嘴巴貼着我的脖子,他的每一次呼吸我都能清晰感受到,有點兒酥酥麻麻的感覺,他說話時帶着點兒哭腔,但不是真的哭,說不清楚那是種什麼感覺。
我扭過頭看了看地上癟癟的書包,紀樂畫畫的鉛筆已經斷了筆芯,強硬拉過他的胳膊,胳膊内側有幾處點狀的傷口,大概最開始是用鉛筆刺,鉛筆斷了之後才改用鑰匙劃。
紀樂并沒有遮掩,就那麼把所有的傷攤開來給我看。
我心疼摸了摸他的頭發,原本青色的毛茬現如今已經長了一點點,他的發質算不上硬,所以也不太紮手,“沒事了,就當有緣無分,我不怪你,我隻是擔心你,怕你看到那些心裡不好受,忘了吧,把你看到的都忘了,我們先休息一天,休息好了就出發去縣裡找人。”
紀樂眉頭微微蹙起,我當然希望他能忘記所有不好的事情,但當我扶着他的雙肩拉開一點距離,兩人四目相對時我就洩了氣,我的話像是停留在學校醫務室髒紗窗上的綠帶翠鳳蝶,美得不真實,隻能是祝願。
我用餘光瞥了一眼剛被放在地上的速寫本,猶豫了一陣兒,本想把那張畫銷毀掉,但最終還是選擇留下來,合上本子收起來塞進書包裡。
他褲腿上的血迹已經發黑,我小心翼翼挽起紀樂的褲管,黑色的運動服褲子不知被什麼東西撕裂扯開,小腿側面的褲腿上有很長一條口子,不像是刀那樣的銳器劃傷,破口邊緣并不整齊,我本想再往上挽一點,紀樂跟着嘴裡發出“嘶”一聲,血痂把部分褲子粘在傷口周圍,我隻要一動,他就疼得鑽心,其實沒怎麼用力,但他緊緊握住了我的手腕。
看了看手頭能拿出來的東西,沒有剪刀,掏遍了渾身上下,就隻掏出幾塊零錢、廟裡大爺給的護身符,還有……我在兜裡摸到一個圓圓的小瓶子,借着昏暗的光線看着半瓶雙氧水躺在手裡,是從旅店帶回來的。
不知為何,我瞧着那半瓶雙氧水忽然心裡升起一絲悲涼,那個女人拼了命替賭鬼還債,到頭來命都還沒了,再也等不來幼兒園回來的孩子,孩子回來再也沒人在家裡等他。
紀樂挪了下腿,身子也跟着朝一旁轉,我還沒反應過來他要做什麼,就見他一隻手固定好小腿,另一隻手扯着破了口子的運動褲狠心往上一扯,“嘶啦”一聲,布料與傷口分離,他抿着的嘴唇白得同紙一樣,一聲悶哼,後腦勺撞在身後的瓷磚牆上。
紀樂的眉毛深深皺着,伸手在地上摸索那半瓶雙氧水,摸到後顫抖着擰開瓶蓋,就那麼果斷一倒,澆在流着血的傷口上,飛快丢掉空瓶,一雙手攥着、擰着他自己的小腿肚,恨不得就此掐斷了骨頭,深深埋下頭,不想把痛苦的表情露出來,但呼吸聲斷斷續續,忍不住輕哼出聲,身子蜷縮在角落裡良久也沒能再度伸直。
我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我們去鎮衛生所!”說着就要拉他起身。
紀樂仍低着頭,隻擺了擺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現場有我的腳印,也有我的指紋,好在這兒沒有攝像頭,一會兒你去幫我買條褲子回來,再買點消毒的東西,但别買酒精,錢在我包裡,你自己看着拿。”
“好,我現在就去。”
我的心早就成了一團亂麻,雖然沒親眼見到案發現場,但案發時剁骨頭的聲音還是一遍遍在我耳邊響個不停,我徹底慌了,亂扯來紀樂的書包,掏出錢包揣進兜裡起身就往門外去。
紀樂從衛生間走到我跟前拉住了我的手,他蒼白的臉上扯出一個慘淡的笑容,深深喘了兩口氣,“小心一點,早點兒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