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遍了他可能去的所有大路小路,直到在小區外發現了地上蹒跚爬行的身影,像什麼呢?一種不人不鬼的醜陋生物,他爬下石階,上了非機動車道,那一刹那,心中有一個惡魔引誘着我,如果視若無睹,他繼續前行,上了機動車道,冰雪路加上沒比馬紮高多少的高度大概率會因此送命。
那一刻我想起他姥姥說的那些話,想起支離破碎的家庭,想起求着王學儒給我打錢的那種卑微,消失的年夜飯,不存在的父愛母愛,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訴我,我本不該過這樣的日子,即使錯的不是王啟,但我的恨已經快要溢出來了。
我的腳停在路邊,一輛輛汽車從眼前駛過,秃鹫也在等待因死亡飄走的靈魂,如此才好占有它們的軀體,我在腦子裡預設即将發生的可能,王啟大概會被撞個稀巴爛,冰雪路并不好刹車,最後可能隻剩下一灘肉泥,想着想着大腦裡的畫面被蔓延的紅色覆蓋。
王啟的手已經被凍得通紅,我想起有一年冬天王學儒忘了給我交取暖費,我一個人守着爐子,沒有柴火,也沒有煤,手裡隻捏着一盒火柴,我擦燃一根兒,扔進黑黢黢的爐子裡,很快那根火柴就滅了,我很怕自己真的像是賣火柴的小女孩凍死在家裡。
王啟的棉襖還落在棋牌室,他身上的毛衣本應該是天藍色的,現如今已經髒得快認不清原本的顔色,這件毛衣是在縣裡新開的那家商場買的,記得那次我穿着一件破棉襖去找王學儒要練習冊的費用,他們一家其樂融融在商場購置新年的衣裳,王學儒問王啟想要哪一件,王啟指了指牆上挂着的女裝白色羽絨服,那件衣服對他而言太大了,王學儒想都沒想拒絕了他,但王啟霸着那件羽絨服不肯走,哭鬧聲引來好信的旁觀者。
王啟不會抹眼淚,鼻涕挂在人中,又髒又醜,他指着我,傻乎乎小聲吐出一個字:“姐。”
我站在路肩上低頭看了看身上的白色羽絨服,他身上的天藍色毛衣還是我選的。
算了。
王啟半個身子爬進了機動車道,我抱起他時一輛轎車恰巧擦着我的羽絨服袖子開過去,蹭髒一塊污漬,刮破一條口子,心髒卡在我嗓子眼裡奮力跳了幾下,我又努力咽了回去,故作鎮定蹲下身拍了拍他身上的髒雪,他喃喃說:“下雪,接爸爸。”
後來我倆在麻将館沒有見到王啟的姥姥,隻好跟着警察去了派出所等王學儒,王學儒沒有責怪我,也沒有感謝我,他連看都沒看我一眼,抱着王啟痛哭流涕,把我當成空氣任由我消散在寒冬裡,之後我才知道王啟的姥姥因為怕被女兒女婿責怪,一個人偷偷跑回了鄉裡,臨走前還拿走了女兒的金項鍊和金镏子。
客車門剛一打開,紀樂扯着我的手向客運站院子無人的角落裡跑去,沒有燈光,隻有一間鐵皮房和無人打理的淩亂荒草,踏着欄杆翻出客運站,我倆疾奔在無路的黑夜裡,客運站的後頭有一條河,河邊是還沒開發的河壩,順着壩一路跑,不走大路也能到市中心,這是避開門口那些人唯一的法子。
“為什麼?!”我不知所以,一邊兒跑一邊兒上氣不接下氣問:“我們跑什麼?!就算被警察帶回去也隻是問兩句話而已,他們不會把你怎麼樣的!”
他突然停下了腳步,表現出前所未有的絕望,一雙手臂朝前端着上下搖晃,沖我喊:“他們是不會把我怎麼樣!但區捷會!他會弄死我!警察一定會聯系區捷!”
我腦子裡忽如敲鐘般清醒,他不是“紀樂”,“區雲”是被屈辱與痛苦支配着的人格,糅雜了他身上所有“壞”的東西。
最重要的一點,“區雲”沒得選。
海嘯之後的平靜并不代表着災難就此結束,他的雙眸裡有揮不散的癫狂,有些人越害怕越興奮,高度緊繃的神經讓他看上去極具攻擊力,“他不會放過我的,他想讓我消失!讓我死!是不是隻有區捷死了我才能安全?否則我這輩子都擺脫不了他!你說是不是?!”他問我,我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有些東西是把人熬得沒了希望還不算了,把人熬到魔怔了、瘋癫了、後悔生在這世上之後那東西還好端端存在着。
胳膊擰不過大腿,人擰不過無望,紀樂肆意笑着,他已經沒有力氣嚎啕,隻是停不下來一直流着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