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上了坡,從一條大路開出去,在第一個十字路口轉彎,夏日的清晨并沒有預想的那樣熱,霧氣将散,空氣中飄浮着無數看不見的水珠,隻要太陽一出來,陽光就會把它們驅趕無蹤,廣河尤愛白楊和懸鈴木,松樹杉樹穿插點綴,矮牽牛和一串紅也有一些,至于桃李則隻在小公園那樣的地方才有,綠意一叢叢劃過車窗,樸國輝閑來問:“你們兩個在幾班?”
“二班。”二中文理分班後一二三是理科班,四五六七八是文科班,我看了眼紀樂,他正将目光從遙遠的天際收回來,他看的那朵雲遮在了太陽的位置,陽光像是包餃子時放多了餡兒,不捏則已,一捏就要冒出湯來,他用目光将那“面皮”描了一圈又一圈,雲朵的紋理有點兒像棉花,我繼續回答:“紀樂在六班。”
“你們學校是不是有個姓周的女老師?瘦瘦高高的,耳朵下邊有塊小拇指那麼大的紅色胎記。”樸國輝動了動方向盤,筆直的路上車不算太多。
“有,周老師是紀樂的班主任。”我答。
“這世界就是這麼小。”樸國輝看着校門口來來往往的學生和送學生來上學的家長,想要找地方停車還是個難事兒,一輛警車停在學校門口白楊林外,她也跟着開過去準備停在那兒,“她人挺好的,你倆都好好學。”
樸國輝下車後去敲了敲一旁警車的車窗,車窗搖下後一個陌生男人抽着煙露出個腦袋側頭看了看剛從車上下來的我和紀樂,并沒多表示什麼,直到樸國輝把我倆送進校門,我遠遠看着教導主任面帶微笑迎面走來,直奔樸國輝而去,所有人都會被淹沒在人潮裡,又都是人潮中的一份子。
我想我這輩子都忘不掉今天的吳佳慧。
跨過校門,值日生戴着紅袖章一左一右,紀樂走在前,他總像是明确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哪怕盡頭是刀山火海也會急匆匆前行,而我則是低着頭看着自己的腳一步步挪向教學樓。
穿過操場的路我走了大半,身後突然冒出一個聲音。
“王秋荻!”吳佳慧背着書包,穿着一身整潔的校服,馬尾辮高高紮起,不管是誰,打眼瞧着就會覺得她的頭皮一定不會好受。
吳佳慧還是第一次主動跟我打招呼,以至于我愣了半天沒反應過來是誰在叫我。
我站在原地雙手揣在兜裡,顯得比平時還要半拍,“嗯?”
“早上好!”她雙眸之中有着前所未有的放松和喜悅,路過我身邊時才放慢了腳步,就好像之前從校門走到這兒都隻是為了追我似的。
“早。”要知道一個人突然變得反常總會讓人心裡打鼓,我是第一次看見陽光能把吳佳慧的整張臉照亮,平時她都隻是低着頭,半天說不出一句話,誰要是點她的名字,她也隻會在班主任的注視下遲緩擡起頭,露出半張臉,極其不自然笑一下,不用多久,班主任就會毫無耐心,轉而說上兩句貶損她的話,招呼别人注意别的事情去,至少不再關注她,就好像吳佳慧很丢人一樣。
但我覺得其實是班主任太不知足了。
不過很快我就知道吳佳慧今天為什麼這麼反常。
早讀時周老師在班級門口停下了腳步,理了理衣裳走上講台,手掌在木質講台上拍了幾下,發出幾聲空洞的回響,“來,都靜一靜!”
我放下書擡起頭,耳邊還留存着朗誦英語課文的餘韻,好似那幾個咬嘴的尾音還飄在空氣裡。
“你們的班主任鄒老師出了點意外請了病假,接下來一段時間由我來代班,我姓周,我叫周冬陽,你們可以叫我周老師,我代班的這一段時間有任何問題都可以到辦公室來找我,一會兒班長和學委跟我出來一下,其餘人繼續早讀。”說完周老師揚起碎花裙擺,“咚咚咚”走下講台,看得出來估計這活兒誰都不樂意幹,就推給了資曆尚淺的她。
吳佳慧是學委,她站起身跟着走了出去,甚至沒回頭看一眼距離門口更遠的班長,像是冬日裡雪地上的麻雀那般輕盈靈活,好像已經把靈魂裡以負累形式存在的垃圾倒了出去。
我忽然覺得愛或許不能僅靠着血緣關系維系,班主任的病成了吳佳慧難得放松的“好日子”,對吳佳慧而言,班主任所謂的愛隻是不愛而不自知的證明,就像披着羊皮的狼,但狼吃羊隻是咬破喉管,吳佳慧卻是一點點被“愛”蠶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