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風從窗戶吹進來,發絲輕輕掃過我的臉,我常想時間為什麼過得這樣慢,如果一眨眼熬過了青春,成年人的世界是否真的像他們所說的那樣疲憊不堪。
睜眼時窗外的雲恰好飄過,仿佛這世上的一切都該如此雲淡風輕,我像是一隻不起眼的小螞蟻,在角落裡默默活着。
轉頭後映入眼簾的是紀樂的睡顔,美好的事物總有插曲,他的臉上總是微微蹙着眉,不過吃了抗抑郁的藥之後似乎改善了許多,發呆成了他的家常便飯。
有時畫一會兒,握着畫筆盯着畫架上的畫布,直到畫筆掉在地上,顔料在白瓷磚上摔出一朵小花,他遲遲才低下頭看,試圖回憶畫筆落地前發生了什麼,其實什麼都沒發生,察覺這一切之後的他面上就會露出一種怅然若失的表情。
紀樂曾跟我說他的生活就像是一串亂序的代碼,又像是被偷偷咬了一口的蘋果,日子是跳着過的,一不留神就不曉得今日何日,所以他總覺得什麼東西都缺了一塊兒,但到底缺了什麼又說不明白。
我始終無法切身體會紀樂的痛苦,就好像我無法知道人格轉換時他到底承受着何種恐懼才生生逼出一個本不該存在的人格來面對他無法面對的一切。
一地的草稿紙,滿目的兔子,我蹭着屁股從床上坐起來又俯下身,一點點靠近紀樂,今天是個大晴天,清晨欲亮未亮時睡夢中似乎還聽見幾聲大杜鵑的鳴叫聲,陽光照在紀樂的臉上添了些他原本沒有的朝氣。
用指尖輕觸了觸他額角的傷疤,像是雷紋,一條大的周邊圍着幾條小的,紀樂的手腕向上翻着,我用目光掃過那一道道刀片劃出的陳年舊傷,像是個破碎的瓷娃娃,粘了又粘,補了又補,我想起他說過的那句話,再被抛下一次,他一定會死。
紀書君、區捷、甚至是紀野,這些人心中,他都不曾是最重要的,對至親來說,他仿佛一直是個累贅,不管是得病前,又或是得病後,我們之間最能共情的就是身處繁雜喧嚣的世界之中卻仍舊孤獨。
紀樂的手裡握着一支鉛筆,手下壓着速寫本,畫紙上一個泛着漣漪的水波周圍生了幾簇開了花的荻草,并不寫實,簡單幾筆像是圖騰,我轉過腦袋湊近了看,衣服上的裝飾繩無意間掃到他的面頰。
紀樂猛地睜開眼,乍一瞧雙眸中還帶着些驚恐,他一隻手死死攥着鉛筆,像是要把它捏斷似的,筆尖朝前,随時就要刺出去,我剛一擡手,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腕,捏到拇指泛白,直到緩過神認出是我,他如逃開一般身子向後,松開手深深吸了口氣,噎在喉嚨裡大氣沒出。
我立馬斂回眸低下頭,“你……就這麼在地上坐着睡了一夜?”
“沒有一夜,天快亮了才開始犯困。”他也低着頭,聲音悶悶的,就好像我初見他時那樣,不同的是我們倆之間的關系有了巨大的改變,“已經很不錯了,總還算踏實。”
我知道紀樂有些話沒明着說出來,比如他睡覺從不敢背朝着門,也不敢舒展身體,總是在被窩裡縮成一團,樓梯間有腳步聲也會瞬時睜開眼,他的睡眠很淺,卻又總是做噩夢,夜裡常常驚醒。
我曾見過幾次他冷汗津津瑟瑟發抖的樣子,也曾聽過他倒吸一口涼氣,發出如被掐住喉管時掙紮求救的聲音,每次都不忍靠近,我怕對他而言我是個入侵者,會惹得他更為不安,可我也不忍心走,隔着一道卧室門默不作聲陪着他,我偶爾會覺得這很蠢,隻感動了自己,或許他什麼都不知道。
我掀開身上薄薄的絨毯,手裡還攥着絨毯邊上的線穗子,隻記得昨天晚上兩個人聊到很晚,紀樂給我畫了許多不同神态設定的兔子形象,不知怎麼稀裡糊塗就睡着了,“我記得我們……”我望向卧室裡的書桌,含含糊糊繼續說:“好像是坐在桌子旁畫畫的,我有點渴,去冰箱裡拿了一瓶飲料,然後……”
“然後?”紀樂拿起速寫本合上,一張張拾起一地亂七八糟的草稿紙,他聽我說完雙手停頓在半空,拇指正捏在我畫的醜兔子上,我總覺得自己畫的那玩意兒根本稱不上漫畫角色,比火柴人還抽象,昨夜裡他教了大半宿,竟還說我畫得不錯,漫畫故事裡總需要幾個反派。
“我記得我拿的那瓶白桃味兒汽水打不開,找了半天瓶起子,最後還是用剪刀别開的汽水瓶蓋,那味道有點兒像格瓦斯,但是比格瓦斯多了點兒桃子味兒……”我眼睛不自覺向上看去,盡力回憶着昨晚發生的事,可那些情景像是漸變淡出的視頻,想着想着就沒了下文,“然後就繼續畫畫來着,我還畫了一隻戴圍巾的兔子……再然後……”
“你不覺得那飲料有點發苦嗎?”他疑惑看着我,就好像我說了一件令他感到很不可思議的事情,眸光也亮了幾分,仿佛我是個什麼新奇的物種。
“一點點,但桃子味兒很重……”我被他問得沒了主意,越說越聲音越小,“難道有什麼不對的嗎?”
“那不是白桃汽水,你喝的是白桃味兒的酒精飲料,也可以說是果味兒啤酒。”紀樂把收拾成一沓的草稿紙捏在手裡,另一隻攥着鉛筆的手扶着床邊從地上站起來,大概是坐着睡了一宿的緣故,也可能他本身就有些貧血,剛站起來就晃了幾晃,身子無法自控往前傾。
我連忙上前想在他摔倒之前扶住他,紀樂一隻胳膊撐着床,好在這床并不軟和,否則他大概是撐不住的,我曉得那個滋味兒,頸椎和腿都僵硬得像是沒上潤滑油的破車鍊子,蹬一腳都咔哒哒響個不停,腦袋裡頭再一熱,像聚了一團剛開鍋的蒸汽,然後一點點暈開,緊接着眼前一黑,身子不受控制。
我剛醒,大腦還沒來得及完全開機,竟先他栽倒在床上,他低下頭看我,我擡起頭看他,可能因為他上身比我上身長,我隻能透過衣領看着紀樂光潔的脖頸,青筋若隐若現攀在他的下颌骨與脖子的連接處緩慢跳動着,有點兒像舊街巷牆邊茂盛的爬山虎,待到夏日有風吹過時,葉子像是一片綠海被推出層層綠浪,随着蟬鳴鳥唱和流浪貓狗的叫聲一并奏出交響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