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樂一路上悶不吭聲,在如迷宮一般的小巷裡穿梭了很久,老房子所在的那棟樓終于從一衆八十年代的老樓裡冒出了頭,等真正到了樓下,三兩隻人人喊打的耗子從放置垃圾桶的角落裡飛快跑出來,又鑽到某戶人家的廈子裡,從頭到尾隻留下一串黑影,我在心裡暗暗念了“趙志剛”三個字,一樣的不敢見青天白日,一樣的讓人惡心。
我隻是不大明白紀樂受了這樣大的驚吓為什麼還要執意來取東西,明明可以等紀野哪天空閑了再開車來拿,他沒多做解釋,在我徹底回神之前就進了樓梯口。
這棟老樓的走廊曾經被重新粉刷過,那時候白色的牆已經長滿了黴菌和狗皮膏藥似的小廣告,什麼疏通下水道、什麼開鎖、什麼水暖維修,大家即使再讨厭也無計可施,隻好找人重刷,前一天刷完,隔夜小廣告就如雨後春筍似的冒出來,誰都沒見是誰來貼的,就這麼神不知鬼不覺貼上了。
我以為紀樂可以像粉刷幹淨的牆面,即使曾經的生活對他而言是那麼肮髒不堪,但隻要被時間粉刷過後就會變得幹淨嶄新,可趙志剛就像是那些夜裡來偷偷貼小廣告的人,好像非要把紀樂人生的每一處都貼滿似的。
他低着頭,整個人顯得很低落,默不吭聲打開老房子的防盜門,脫下鞋,一個人往放雜物的陽台走。
那裡列着兩個立櫃,左右蓋住了兩邊的牆,我沒仔細研究過裡面的東西,尤其是上面還挂着一把老式的小鎖頭,鎖頭簡陋,輕輕一砸就能打開,但沒經過主人的同意,亂翻人家東西總是不好的。
紀樂摸了摸褲兜,那把小鑰匙在他的筆袋裡沒有拿來,他看看我,我也看看他,我心想着不會真的像我想的那樣要用東西砸吧?果然,他從角落裡掏出一把鉗子,對着鎖沒用多大的力氣就砸開了。
裡面并沒有什麼了不得的珍寶,隻有滿滿登登的證書、獎杯、雜志之類的東西,随手拿出一本翻看。
“藝術大賽油畫金獎。”我喃喃念出了聲,本以為這獎狀證書是紀樂的,看到最後竟是紀書君的名字。
兩頁紙之間還夾着一張照片,塑封過顯得格外厚實。
一個黑發及腰的女人穿着一件奶油色連衣裙,身姿婀娜曼妙,手裡拿着水晶獎杯站在照片最中央,身旁還有幾個發色各異的外國人,女人神情溫柔如水,渾身散發着很符合中式古典審美的内斂溫婉,在一衆外國人中顯得格外特别。
紀樂的眼睛很像她,都亮亮的很有神,隻是紀樂更瘦,顯得眼睛更深邃,但紀書君的眼睛則要稍稍大一些,而且母子倆都很白。
一本接着一本,多數證書裡夾着的紙張已經泛黃破舊,從省級到地區,再到國家、國際,紀書君在美術這條路上走了很遠的路,我感到有些驚奇,之前一直知道紀書君會畫畫,卻不知道是拿到國際大獎的那種會。
一個容貌姣好且藝術造詣極高的女人,我回憶了一下區捷那張憤怒扭曲的臉,愈發能理解紀書君為何接受不了區捷,我不明白紀明為什麼執意要把女兒嫁給這樣一個人。
“如果沒有區捷,她的人生不會是這樣。”紀樂的目光瞥向那張照片,他想裝作不經意,卻在見了那張照片之後挪不開眼。
“可是如果沒有區捷,連你也不會存在了。”我低聲喃喃,這問題對我而言比先有雞還是先有蛋都難解。
“這不重要。”他繼續說:“她應該嫁給那個雪山救援隊隊員,那時她在國外,比賽結束後幾個朋友組織寫生,順便去爬雪山,當時出了點意外,一個朋友摔斷了腿,眼看雪越下越大,隻好打電話叫了救援隊,下山時我媽扭了腳,是被一個小夥子背下山的,再後來他們情投意合,那個救援隊員還教她滑雪,他們一起吃飯、一起逛藝術館和畫展、一起去逛古董市場、一起去看歌劇,他們才是天生一對,而我……隻是個錯誤。”
“不是的!”我想要争辯,卻發現紀樂當下的表情像是已經了然一切給出論斷,我隻能問他:“你怎麼會知道這麼多?”
“我媽臨走前那段時間畫了一幅畫,那幅畫後來被區捷燒掉了,畫上有一座雪山,雪山頂被朝陽染成金色,近景是一個咖啡店,木質的瞭望台上架着燒咖啡的小桌子,而桌子旁坐着一個陽光俊朗的男人,後來我媽的病越發重了,有幾次甚至把我當成了他,她說他鄉遇故知實在難能可貴,誰又能想到當年美院的神話會跑出國去加入雪山救援隊呢?是巧合,又巧到她不相信隻是個巧合,她覺得一定是上天指引着她到那座雪山去,因為如果不是朋友提議,她這種毫無運動細胞、膽子又小的人才不會去雪山湊什麼熱鬧。”紀樂把手放在他媽媽留下的那一摞摞獎狀證書上,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
我無法知曉他是否在悼念紀書君,隻暗自揣測着假如紀書君在世,紀樂的處境一定會好很多,他的手指摩挲過一摞摞證書的封皮,是傷感,是留戀,還帶着些恨。
其實我很想問問紀樂,他對紀書君到底懷着一種什麼樣的感情,是埋怨她從未承擔起一個做母親的責任,還是心疼她痛失所愛跌入泥沼。
我又從櫃子中拿起一張印着蘭花暗紋的紙,從沒見過這樣高級的紙張,厚實不說還隐隐閃着金光,帶着淡淡的木質香氣,“紀樂。”我叫他,他就此一愣,轉過頭不明所以。
我将那張紙翻了個面,指着上面的幾個黑色大字說:“國際美術大賽,你媽媽真厲害,是不是拿到這個獎就能開畫展了?!”
“得獎者的作品統一在國内外的幾大藝術館裡展出,當年我媽的畫就在首都的藝術館裡展覽過,但是展出和開畫展還是有很大區别的,怎麼?你就這麼想開畫展?你那三腳貓的功夫考慮下幼兒園的外牆吧。”他的情緒緩和了不少,目光也柔和了幾分,還跟我開起了玩笑,這麼一看更像紀書君了,他從櫃子裡翻出幾本美術相關的書,有的是教材,有的像是雜志一樣薄薄的一本。
我短暫詫異,之前在橋洞裡說好的……
一時竟忘了那時他是區雲,驚詫的表情從我臉上一閃而過。
紀樂發現我不太對勁,皺着眉像是在回想什麼,隻是他越想眉頭擰得越深,大約過了幾分鐘終于選擇投降,徹底放棄僅靠自己找到個答案,“對不起,我不記得了。”
他的身體靠在窗口,懷裡還抱着幾本書,垂下頭滿心無奈,身體順着窗下的半面牆往下滑,直到屁股坐在牆角,雙腿屈膝折起放在身前,背緊貼着牆上的瓷磚,手指随意撚開書頁,大幅彩色圖頁下面寫着一行小字:《聖母之死》米開朗基羅·梅裡西·達·卡拉瓦喬。
“沒關系,大不了我再問一遍,你以後想開畫展嗎?”我特意走到他身邊去,與他并排坐在一起。
紀樂良久沒有說話,有些為難似的思考着,“開畫展是個什麼很簡單的事兒嗎?”
我抽走他懷裡幾本書中的一本,原來不管是紀樂還是區雲都會問出差不多的話來,遂笑着答:“簡單啊,怎麼不簡單?你以後要是像你媽媽一樣拿了國際大獎,那你的畫就也可以挂在首都藝術館裡。”
他轉頭不可思議看着我,那樣子讓我覺得他像是在看誇下海口說考試一定能拿到一百分的小屁孩,總之突如其來的溫和讓我有些意外。
然而我的腦海裡卻浮現出一隻被人拔光了刺的刺猬,就像他,即使傷痕累累,他的心還是柔軟的。
“如果拿了小獎那就在省裡、市裡辦。”我自顧自往下說,就像當初跟區雲說的那樣,“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