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聲像是一塊巨大的海綿,一直不停摩擦着我的耳膜,我努力去分辨那到底是紀野的聲音還是别的什麼雜音。
當聽明白紀野那句話時,我卻覺得還不如幹脆沒聽清,這樣就有借口裝傻,把腦袋埋進沙子裡,不去思考該相信誰,不該相信誰,誰會幫助我們,誰又會坐視不管。
放下手裡的筷子,我心中五味雜陳,眸中也盡是焦慮,直到這通電話被紀樂挂斷,我仍舊看着他,久久無法挪開眼,紀野想要紀樂相信的究竟是指什麼?
恰在此時窗外響了一聲雷,我跟着一哆嗦。
電視傳出的聲音很雜亂,敲鑼打鼓夾着人聲,有汽車駛過的噪音,還有海風匆匆刮過,像是一碟混裝在一起的鹹菜,什麼都有,又什麼都拿不上台面,就這樣亂糟糟了好一陣兒。
那一方電視盒子裡裝了不少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手裡拉起一條紅色橫幅,紅底白字:還我土地!還我家園!
無數人站在海港村新建的人民公園裡,巨大的海螺雕塑非常精美,随着攝像師的鏡頭,那些抗議者的面容被一一展示在電視機的屏幕上。
鏡頭最終落在一個白發蒼蒼滿臉是褶兒的老妪身上,她穿的衣服并不體面,人坐在地上哭訴着是如何有家不能回,奸商如何騙她在合同上簽了字,說好的補償款遲遲不到賬,她的老頭子死在簡陋的出租房裡,人都走了也不得安甯。
她說她要告到縣裡,縣裡管不了她就去市裡,再不行她就要去省城,她男人的魂不能就這麼在外漂泊,哪怕豁上這條老命,否則死也閉不上眼,如此種種喋喋不休連哭帶喊。
紀明水産的名字無數次穿插在周遭的廣告牌上、建築上,甚至是老妪的口中,最諷刺的是還出現在這條新聞底下的滾動條裡,紀明水産是廣河縣好幾個電視廣播節目的贊助商,就連坐個公交都能看見或聽見紀明水産的廣告。
一聲響亮的嬰兒哭聲打斷了人們的謾罵議論,似昆蟲振翅般的嗡嗡聲戛然而止,年輕婦女懷裡抱着個裹着紅色繡花小毯的嬰兒,在衆人注視中深埋着頭匆匆離開,幾個年紀稍大的婦女在旁邊小聲說肯定是餓了,從清早來到現在還沒給孩子喂過一口奶。
日頭攀到正頭頂,屏幕右上角的灰色框裡是重播二字,這顯然不是今天發生的事,随後亮光一閃,所有的顔色全部消失,紀樂手裡握着遙控,眨眼間又被他丢在茶幾上。
塑料與玻璃碰撞,一聲響,我像是躲在米缸後的老鼠,有一點風吹草動就會受驚,思緒也愈發淩亂,“區捷是不是要出事了?舅舅不會白白打電話來隻為了跟你說幾句廢話套套近乎。”
“我不知道。”紀樂笑着對我說,“那是大人們的事,趙志剛死了,再也沒人能拿那樁舊事威脅我,我們自由了。”
按道理說趙志剛一死我倆都該松一口氣,可當下我卻如何都輕松不起來,反倒覺得很沉很悶,心裡頭有一片遮住太陽的烏雲,或許是因為那聲雷,接着就該是雨,氣壓太低才讓人喘不過氣。
“紀樂,你别騙我。”我的情緒有些低落,連帶着說話的聲音也有些沉。
他沒回答我,隻是微微笑着,明亮的眼睛像是泉眼,汩汩往外冒着清涼甘甜的泉水,我似乎能瞧見這汪泉水裡有漂亮的錦鯉,自由自在徜徉在他的心泉裡,對于趙志剛的死,他始終是興奮的,以至于有些了過頭,仿佛趙志剛是他殺的一樣。
他越是如此,我越害怕,尤其是在聽了公安局辦公室裡那人說的話之後,按理說趙志剛不該偏離救生氣墊,我低頭看着表面已經有些幹了的那碗牛肉湯鹹飯,本應饑腸辘辘但又興緻全無,“紀樂。”我喚了他一聲,又側過頭看看窗外,“我是不是又叫錯了名字。”
“嗯?”他仍抑不住興奮。
“你和林保全是不是一早就認識?”目光交彙之處紀樂的手機閃了一下亮光,又安靜熄滅,我索性鼓起勇氣把心中的猜測問了出來。
紀樂拿起茶幾中央的手機,撥弄了幾下,幾聲琴音從手機裡似流水般淌出來,手機被平放在茶幾上,他定定注視着我,像是等我品一品他引以為傲的烹饪作品。
音樂放到最後,我聽見稚嫩清脆的少年音不好意思似的笑了笑,接着是一大段獨白:“鄭迪,我是林海,這是我錄給你的生日禮物,李斯特的《愛之夢》。
我……知道我還不夠好,但是我希望以後會更好,嗯……我是說彈琴。
下個月我要去省城參加比賽,為我加油吧!我希望我能考上音樂學院,然後當個音樂老師,這就是我全部的夢想,你不會笑我沒出息吧?
音樂能帶給人憂傷,也能帶給人快樂,我想把快樂帶給别人,尤其是那些不健全的孩子,我小學時最好的朋友是個殘疾人,家裡人要幹農活,他隻能被鎖在屋子裡,免得給别人添麻煩,我們就隔着鐵栅欄唱歌……算了,不說不開心的了。
我希望我們這輩子都……不分開,做一輩子的……我是說好朋友,好朋友!哈哈哈,對不起,我太菜了……哈哈……
我之前還以為從農村轉學到縣裡會交不到朋友,進城後很多科目我都跟不上,也以為你會看不起我,如果不是我媽一定要讓我來縣城上學,省吃儉用也要給我報補習班,可能我這輩子都不知道原來縣城這麼大,我們竟都這麼渺小,謝謝你一直陪着我。
總之,鄭迪,希望以後的每一天你都能幸福、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