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慢慢擡起頭,看着陽光聚攏成一團,擦過他身體的輪廓,如燈般在他胸前明亮,這一幕太過美好,沒有人對我倆抱有不切實際的希望,也沒有人告訴我們現實有多麼殘酷。
紀樂病号服的袖子稍稍挽起,他的小臂上露出一點點留置針的蹤迹,作為男生而言頗為纖細的胳膊上青色的血管在陽光下像是河邊垂柳的根,從土壤裡鑽出來,又拼了命貼着大地生長。
我說:“廣河大壩上有一棵大柳樹,已經在那兒七八十年了,早前修觀光人行磚道的時候礙事,聽别人說當初是想挖掉來着,你記得嗎?”
紀樂沒說話。
“就是那棵歪脖子歪到差點攔住人行磚道的樹,整條大壩隻有那麼一棵,每年夏天一過它就要被修修剪剪,剃個平頭,我有時候在想,當初如果拔掉它會不會就不用總要維護這麼麻煩了。”我一雙手撐着長椅兩側,很自然把腿伸直,闊腳褲還是短了一截,露出白色的襪邊和一截腿,白布鞋早已洗得發黃,無論包多少層衛生紙都沒有用。
水泥與鵝卵石混合鋪成的小路,穿着布鞋踩在上頭難免有些硌腳,鵝卵石被鞋底磨得發亮,白日裡像是散落了一地的金子。
“七八十年……可惜了。”紀樂雙眼微微眯起,頭頂的樹葉油綠綠,他用手遮了遮刺眼的光,我猝不及防揚起手,怕是隻差一寸便能甩在他左眼上,無論平日裡怎樣僞裝,下意識是沒法騙人的。
我看向他,“所以月亮不是紅色的吧?你的眼睛早就出問題了,為什麼之前沒有告訴我?”
他先是一愣,然後像是明白了什麼似的淡淡一笑,“我當時真的以為看到的紅斑是月亮,隻是後來發現并不是。”
“你覺得那棵樹當年該被砍掉嗎?”我問,一顆鵝卵石被我從地上踢起,水泥地上留下一個橢圓形狀的坑。
紀樂認真看着頭頂那棵槐樹,望着茂密的樹冠,視線穿過葉與葉之間的縫隙,散落的光斑如撒下的金粉,雖然細碎,卻光輝熠熠,随着樹葉擺幅在灰色的水泥地上一閃一閃,一片葉子從樹上墜下,飄飄搖搖打在我鼻尖,又落在我的衣服上,他伸出手拾起那片葉子。
夏天竟是嗅得到、聽得到、看得到、也摸得到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得了病,他總覺得這世界并不真實,像是無數看得見的像素方塊組成的圖案,仿佛陷入了一種虛無主義,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或許某一天夜裡閉上眼,就再也不會睜開。
介時一切迷霧都将散開,謎底也終将揭曉,他會猛然發現他自己也是假的,是别人筆下的故事,是一場痛苦的噩夢,甚至比不上一粒塵埃,在這世上留不下任何痕迹。
否認存在便是逃避,也是他唯一能好受一些的辦法,就像醫生說的,有很多精神和心理上的疾病反映出的病征都是患者在自我保護情況下引發的。
王、秋、荻……
紀樂在心中默念,每每念上一遍,筆刷就又在畫布上塗上一遍顔料,色塊加重,分界愈發清晰,當目光所及的一切都變得黯淡無光,視線聚焦在這一點之上,是那樣光彩奪目,遠比日光還要耀眼,又像是一針腎上腺素,如擱淺死魚一樣的人生不甘心似的再掙紮一下。
但越是如此,越多了顧慮,他怕畫錯了一筆,試着用别的顔色掩蓋彌補挽回,卻發現被搞得越來越糟,恐慌、憂慮……他怕極了。
紀樂同我一并伸直雙腿,院子裡幾隻鳥雀啾鳴,不知為什麼吵了起來,一隻鳥跳起來用爪子蹬另一隻,我看着那幾隻鳥勾了勾唇,“你看,不知道為什麼,鳥總是喜歡打架,我還挺喜歡看的,它們活的也挺有意思。”
“王秋荻,我想告訴你個秘密。”紀樂沒有接我的話,而是不知打哪兒來了這麼一句,“我騙了你,那隻黑貓,其實是我放走的,我嫉妒它能被你撿回家,為什麼當初被你撿走的不是我,我不想讓它留在你身邊,隻有我可以,
我不知道那時候自己是怎麼了,心裡隻有這一個念頭,聽起來很奇怪吧?或許我還沒有真的放下,如果當初在那場雷雨裡你沒有看見我,我們就不會有交集……其實我們也不應該有交集,我們應該老死不相往來,哪怕走在路上認出來了都不該多看對方一眼,
趙志剛已經死了,區捷也被抓了,你想不想得起來已經不重要了,對你我而言,對方都沒了存在的意義。”
我聽後一時沒反應過來,逐漸的,腦海裡慢慢憶起那隻貓的輪廓,大雨裡躲在灌木叢中瑟瑟發抖的場景,“紀樂,别說這些,你好好配合治療,我等你回來……”
紀樂蒼白一笑,那雙因瘦削而顯得格外深邃的雙眼愈發空洞,神采從中漏了出去,他看着我時情緒毫無波瀾,一字一句緩緩說:“可是我沒有希望了,我再也畫不出好看的畫,也永遠辦不成你說的那個什麼畫展……
其實在我看來岸邊的那棵樹壓根兒就不應該生在那裡,它錯生了根,還錯發了芽,我知道舅舅讓你來勸我,
王秋荻,我不想成為你人生的劊子手,我會走的,我們……就在這裡說再見吧,為了我好,為了你好,為了我們都好。”說到這兒,他伸手摸向病号服的褲兜,兜裡隐約瞧見一個三角形,紀樂将手蓋在褲兜外頭,整條胳膊都微微顫抖着。
最後一字像石子落水,悲傷似潮水蔓延,無法名狀,也無可奈何,痛他如此冷靜說出這般絕望的話,痛自己無法改變什麼,他還落下一句沒說,我猜他是想說他不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