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賽這天,剛好冬至,星期五。
前一天,全國各地同行都到達賽事指定酒店。為了排練和比賽方便,萬朵和同事們一起住在酒店。
北城氣候與南城明顯不同。空氣又幹又冷,四處起靜電,潤唇膏和護手霜塗了一遍又一遍皮膚還是皲裂。
萬朵排練到淩晨,開着空調睡了幾個小時,早上醒來,嗓子又幹又痛,說話都困難。
高團長當即立斷,帶着萬朵去了北城最好的耳鼻喉醫院。
醫院在東二環邊上,從酒店過去路過CBD。
沐光的總部就在CBD。
萬朵從車窗裡,努力仰頭看向路旁聳立的高樓大廈。
原來這就是CBD。
程寅每天工作的地方。
高團長看見萬朵歪着身子,扒着玻璃一個勁兒往外看,了然一笑:“最近排練太辛苦,等下午比賽結束,你好好休息一下,晚一點回南城也行。”
萬朵嗓子說不出話,回頭朝高團長感激一笑,心中卻怅然——
程寅現在人在國外,不知道能不能等到他回北城。
CBD一晃就過去了,沒能找沐光。
她垂下眼眸,重新坐直身體。
耳鼻喉醫院人滿為患,高團長托關系找到科室主任加了号。醫生給萬朵充血的嗓子打了一針,又開了許多藥,叮囑她多喝水忌辛辣少用嗓子。
從醫院出來,高團長擔心地看着萬朵。這些日子,她也算了解萬朵性格,明知道她不會放棄,但無論做為領導還是前輩,都要勸一勸。
隻是還沒張嘴,萬朵就啞着嗓子堅定說:“高團長,我能行,你相信我。”
高團長隻得點頭同意,“如果感覺不對,别勉強。路要一步一步走,飯要一口一口吃,别着急,慢慢來。”
萬朵點頭。
梨園獎含金量雖不及梅花、文華和白玉蘭獎,但也十分重要,團裡相當重視。
對她個人而言,這是畢業後參加的第一個全國戲曲類大賽,她的目标是表演類個人獎。
回到酒店吃了中飯,稍微休息了一會兒後,萬朵就背上書包和同事們一起去比賽現場。
化妝,包頭,彩排,除了開嗓,萬朵幾乎一個字都沒說,全靠比劃和打字。
嘴裡的咽喉藥就沒斷過,臨上場時,又讓劇場醫務室幫忙在嗓子裡打了一針。
饒是這樣,有一句唱詞的高音沒頂上去,差了一點兒。下來後,同事們擊掌慶祝,沒聽出她這句的問題。
但,台下的評委不見得。
萬朵知道,她想要的表演類個人獎,不可能了。
高團長拍拍她的肩膀,笑着說很棒。同事們都以為是稱贊,萬朵卻知道是安慰。
演出結束不久,結果出來了,南城昆劇團獲最佳劇目獎,表演類個人獎花落别家。
放松下來的同事們迫不及待去慶祝,高團長自掏腰包,在酒店訂了一個包間,讓年輕人們盡情釋放。
當他們想把這消息告訴萬朵時,卻發現萬朵人不見了。
劇場早就謝幕,舞台黑漆漆,四周空蕩蕩。
台下,安靜地坐着一個女孩兒,長久地望着空無一物的台上。
萬朵脫了戲服,卸了妝,一張臉素面朝天,仿佛又看到了剛剛在台上的自己。
長槍大靠、英姿飒爽。
太想赢了,太想證明自己,想證明自己其實也很優秀。
結果……
高團長說的對,路要一步一步走。
可她心急,有了妄想。
冷風從入口吹進來,萬朵坐了很久,直到手機不停震動,同事們在群裡狂歡。
她把手機調了靜音,不去看綠色圖标上的紅色提醒。
已經訂了明早回南城的高鐵,她不想去什麼慶功宴,接下來的時間,無事可做。
冬至,夜太長了。
本該去看看徐姨,但西山太遠,從東到西穿越一座“堵”城,耗時太長,徐姨早就休息了。
今天晚上,她還有一個地方想去。白天沒能看到,現在,想去看看。
回到酒店拿了東西,出電梯時遇上買酒水回來的田玉,他頭上沾着雪,還沒化。
她指了指他肩上的雪,又指指外面,意思是下雪了?
“嗯,還挺大。”田玉看懂了,見她背着書包,又問:“你去哪兒,慶功宴馬上開始了。”
萬朵擺擺手,快速用手機敲出幾個字:幫我和大家說一聲,慶功宴我就不參加啦。
田玉還想再說什麼,萬朵已經往外走去。
周五下班,又遇上大雪,路上堵車嚴重。
十公裡的路,出租車開了一個多小時,終于能遠遠的看見矗立在樓裙之中的沐光大廈。
萬朵幹脆下來走。
付車費時,發現微信上的紅色數字變成了189。
狂歡是别人的,孤獨是自己的。
她沒點開,也不好奇,冒雪往前走。
有些地方看着近,去到卻沒那麼容易。
三十分鐘後,萬朵終于站到了沐光總部的大樓下。
穿戴精緻的白領從四面八方湧出來,又匆匆離開。
她仰頭張望,燈火輝煌的摩天大廈直入雲霄,看不到頂,也數不清有多少層。
隻有雪從漆黑的蒼穹來,密密地落一臉冰涼。
他的辦公室,應該在最高的樓層吧,看着那麼遙不可及。
沐光總部大堂寬敞豪華,地面铮亮反光,閘機一排十個,整齊得像等待檢閱的士兵,和她們昆劇團年久失修的大雜院完全不同。
萬朵在閘機口前徘徊,一邊仔細打量程寅工作的地方,一邊緩和着快凍僵的身體。
今天穿的是年初徐姨給她買的那件白色羽絨服,洗了兩水,羽絨不翼而飛,薄得像兩片布片。
走了這麼一會兒,腿腳凍得發麻,本想在這兒暖和一會兒,觸到前台小姑娘鄙夷的神色,還有保安警惕的目光,又有點不好意思。
門口自動門,一打開風就往裡灌。
“請問我能進去?”她嘗試着問。
“您有預約嗎?”前台小姑娘沒什麼表情。
沒預約,自然不能進。萬朵說了幾句好話也還是不行,還把保安招了過來。
“小姑娘,這裡不能站人。”保安開始趕人。
萬朵欠意笑笑,走出沐光。
馬路上車流依然擁擠,她四下看了看,深吸一口涼氣,打算往地鐵站走。離開之前,想拍一張照片。
掏出手機,找好角度,按下快門。
忽見看見明亮的玻璃門裡,一個高大的男人從牆壁後面轉出來,隔着灰茫茫風雪,看不真切。
萬朵心怦怦跳着,疑心是錯覺。
沐光大堂裡一行十幾人,快速往門口走來。
走在最前面的人,身高腿長,步伐很大,旁邊手持pad的男人一路小跑着,給他介紹着什麼。
有人恭敬地幫他刷開閘機,保安機靈地拉開大門,接着有人迅速上前,在他頭頂撐開黑色雨傘。
一行人快速從她眼前走過,掀起一陣寒風,吹動萬朵的頭發和衣角。
“程寅。”
萬朵反應過來,喊他,卻隻發出嘶啞細小的聲音,被風一吹就淹沒在喧嚣的車水馬龍中。
程寅神情冷漠嚴肅,目不斜視往前走。
要不是走在最末的一個紮馬尾姑娘狠狠瞪了她一眼,仿佛在說程寅也是你能叫的,萬朵還以為自己沒發出聲。
但,就是這麼一眼,扼住了沖過去找他的念頭。
她收回腳,站在原地,凍住一般,看着他快速上了一輛黑色奔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