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市電在人們的熟睡中通了,手機也有了時有時無的微弱信号。
可惜山體滑坡嚴重,路一直沒通。
早上十點多,萦繞多日的大霧散了。
直升機在酒店頂樓空投了藥品、食物、飲用水和一些必備物資,人們在窗邊給軍綠色的直升機鼓掌。
等直升機離開,萬朵和楊小蕊一起指揮大家整理物資,率先把藥品分給需要的人。
大部分人吃了藥都有效果,除了兩個人。一個是因為溺水導緻肺部感染的人,需要盡快送醫。另外一個是程寅,依然高燒、依然嗜睡。
萬朵沒了辦法,借着微弱的手機信号打給了程天陽。
下午四點,程天陽回了電話。
出景區的路經過三天搶修,目前隻剩下一段因山體滑坡嚴重沒完全恢複。
這段山路叫湧山坳,長度大概兩公裡,無法通車,但可以步行。隻要過了這段路,那邊有車接他們。
山上偶有碎石掉落,程天陽問萬朵,敢不敢走。
一個小時後,萬朵帶着兩個病人上了出景區的車。就算程寅能扛,那個肺部感染的人也扛
不住了。
程寅不讓萬朵冒險,讓她送到湧山坳後就和司機一道返回。不過兩公裡,他可以帶着那人走過去。
萬朵答應了。
因為不答應,程寅就不讓她上車。
陰雨散去,天空放晴。西邊一抹斜陽,在峰回路轉時偶爾露出赤紅的臉。
一路上,她時不時看向旁邊的程寅。連日的高燒讓他的呼吸比正常人都快,他閉着眼睛,眉心皺起,看上去很難受。
這三天他幾乎沒怎麼吃飯,整個人又瘦了一圈,側臉輪廓看着更深刻,堪比此時路邊陡峭的山峰。
從沒有過這樣的心情,希望這段路短一點兒,又希望長一些。
能讓她和他,多待一會兒。
車行一個多小時後,路面變得坑窪不平。
司機說,轉過這個彎,前面就是湧山坳了。
聞言,萬朵再一次看向程寅。
程寅也睜開眼睛,朝她笑笑,“放心,不會有事的。”
怎麼能放心?
萬朵張了張嘴,剛想說話,車子突然急刹。
兩個人身體慣性往前沖,又被安全帶勒住。
前面山石滾落,巨大的隆隆聲響徹山間。其中一塊巨石,剛好砸在路面。
好在司機反應快,車子堪堪停在巨石前,沒有撞上去。車上四人剛松口氣,再次聽見恐怖的山石滾動聲。
四人同時向右轉頭,臉色齊變。
側面山坡上,碎石泥土一起掉落。
“倒車!快!”程寅吩咐司機。
司機手忙腳亂,車子紋絲不動。
來不及了。
巨大的陰影籠罩,一塊巨石朝他們砸來。萬朵眼睜睜看着那塊巨石,心如死灰。
下一秒,有人撲過來,将她護在懷裡。
砰的一聲巨響,像沉悶的雷在耳邊炸響。
碎石敲擊車頂和路面,在車子四周一刻不停。
萬朵閉着眼睛,等着死亡降臨。
也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幾秒,又或是幾分鐘。
直到所有聲音消失,山谷複又甯靜,萬朵才慢慢睜開眼睛。
四周塵埃飛揚,車頂被砸得凹下一大塊,最低的一處,和程寅後背隻差幾厘米。
車玻璃都碎了,他頭發,後背全是玻璃渣、碎石和塵土。
萬朵臉貼着他胸口,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在鼻尖彌漫。
“程寅,”她心髒狂跳,急問:“你怎麼樣?”
程寅沒聲音。
雙肘撐在她兩側,保持着剛剛的姿勢一動不動。
“程寅?”
萬朵看不見他的臉,急着用手去推他,滾燙的身體,怎麼都推不動。
“程寅!”她全身發抖,連聲音都在抖,“你别吓我,求求你,說句話……”
車廂裡靜悄悄,沒有聲音回答她。
一瞬間,萬朵腦海裡浮現出許多不好的可能,每一個都像一把重錘錘在胸口。
她聲嘶力竭地喊他,希望他能應一聲,一聲就好。
也不知過了多久,就在萬朵哭地絕望時,耳邊終于傳來一聲低吟。
“萬朵。”
萬朵一怔,止住哭泣,又聽見他說,“我沒事。”
極低極低,又沙啞,聽在萬朵耳中,卻如同天籁。
眼淚一下就湧了出來,仿佛所有驚吓和委屈都在這一刻釋放。
她雙臂繞過他腰身,把頭貼在他胸口,感受他的體溫和心跳。
“你吓死我了!”她哽咽哭訴。
程寅咳了一聲,說:“别怕。”
他緩了緩神,發現後背幾乎挨着頂棚。
蜿蜒的山路前後無人,被砸扁的車子周圍煙塵飛舞。駕駛和副駕駛上的人都悄然無聲,也不知道傷勢如何。
此刻危機并沒有解除,說不定頭頂還有巨石在搖搖欲墜。
來不及安撫萬朵,程寅躬着身子,在狹窄的空間裡觀察四周。
左邊車門變形嚴重,右邊稍好一些。他一點點挪到右邊,去開車門,試了好幾次都打不開。
手機沒有信号,他看着滿臉淚痕的萬朵,暗歎一口氣。
眼下隻有一個辦法。
他把西裝纏在手上,用力敲掉右邊車窗玻璃。右後車窗已被砸得像磨砂玻璃一樣,去掉并不需要太大力氣,但依然讓他氣喘籲籲。
做完這些,他拆掉手上的衣服,去拉萬朵。
“快,”他喘着氣說:“爬出去。”
他臉上的血混着汗從額角流下,順着棱角分明的臉頰,流入黑色襯衫裡。
萬朵看了一眼變得不像樣的車窗,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流了出來。
她哭着搖頭。
程寅從她的眼神裡已經讀出她的想法,再勸:“出去後往回走,找人來救我們。”
萬朵還是不肯,哭着說:“不要,要走一起走。”
程寅無奈苦笑。
他何嘗不想,可車窗被壓扁,萬朵出去都費勁。
“你先出去,我們幾人的命,還得靠你呢。”他輕扯了扯嘴角,去擦她臉上的淚。
“現在隻有你,能救我們。”
萬朵被勸動了,默默看了他一會兒,抹了把眼淚,點頭。
車内狹窄,程寅看着她一點點朝自己挪過來。
纖細的身體,柔軟的腰身,是他曾經擁有的美好回憶。經過他身體時,程寅再也忍不住,伸手将她攬住。
他緊緊抱住她,用了很大力氣,仿佛是這輩子最後一次擁抱。
也許,就是。
萬朵的淚奔湧出來,心痛如絞。
她變卦了,不想走了。想留下來陪他,時間長了,總會有人來找。在此之前,是生是死聽天由命。
忽然腕上一涼,多了什麼東西。
她低頭一看,是程寅的手串。
這是他父母給他留的,她下意識要拒絕,被他攔住。
“送給你了,”程寅專注地看着她,目光溫柔又仔細地将她哭花的臉一寸一寸描繪,“我不在的時候,就讓它陪着你。”
萬朵已經哭得說不出話,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
程寅嘴角牽出一笑,好看又悲涼。
“走吧。”
一刻鐘後,萬朵終于費勁地從右車窗爬出來。出來才發現,一大塊石頭砸在車頂,慘不忍睹。
“你别睡,等我回來。”她彎下腰扒在車門口,遲遲不肯離開。
程寅點點頭,笑着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臉。
“走吧,我等你。”
萬朵咬了咬牙,不再逗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