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從樹梢穿過,灑在山間公路,給細瘦的姑娘披了層金色外衣。
回去的路在東,萬朵卻迎着夕陽走。
程寅努力地,從破碎的前擋玻璃窗縫隙中望向纖細的身影,終是無奈一笑。
小姑娘,從來都不聽話!
但……很勇敢。
一向勇敢。
風過山林響,程寅仿佛又聽見那句戲文——
不入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他緩緩合上眼睛,在心裡默默祈禱。
萬朵,吾妻,我将此生所有好運都送給你。
願你平安順遂,此生無虞。
—
一個月後,龍域華庭。
清晨,陽光明媚地照進房間。這樣晴朗的天氣,放在一月前的那幾天都是奢望。
床上,萬朵擁着被子翻了個身。
醒了,卻不想睜開眼睛。不一會兒,房門外傳來腳步聲,接着有人敲門,用清冽的嗓音喊她吃早餐。
她翻身爬起來,迅速地洗漱完畢,換了衣服,拿了背包往門廳走。路過飯廳時,腳步放緩。
桌上擺放着小籠包、皮蛋粥,還有幾樣小菜,都是她愛吃的早餐。
廚房裡高大的男人聽見聲音轉身,看見她,微微一笑。
晨光裡,男人英俊的臉龐帶了些慵懶的痞氣,與受傷之前完全不同。
因為頭骨受傷,做手術時他頭發全被剃光,如今半個多月過去,長出新的發茬。
這樣短的頭發毫無發型可言,放在别人身上像剛從局子裡出來,放在他身上卻别有一種魅力。
不羁,狂妄。
似乎想做什麼,無人能左右。
萬朵盯着他額頭上的疤,記憶倒回到一個月前。
那天,她沒有聽他的話往回走,選擇冒險通過湧山坳。往後雖然安全,但十幾公裡沒有人煙。往前,隻要能通過這兩公裡,就能找到救援人員。
二者之間,她毫不猶豫選擇後者,是以在程寅催她離開時果斷下車。
算她幸運,沒有被碎石砸傷。而更幸運的是,路隻走了一半,手機就有了信号。
打通電話後,她立刻往回跑。跑得腰腿都廢了,到了地方,程寅還是昏過去了。
無論怎麼喊,他都沒有睜開眼睛。那一刻,萬朵覺得這世間所有美好都離她而去。
她一個人守着他,直到救援隊趕來。
因為敗血症和頭部創傷,程寅住院半個月。萬朵因為腰傷被送去一家骨科專科醫院,也躺了半個月。
兩個醫院一個南一個北,這半個月,兩人一直沒見面。
萬朵出院那天中午,在醫院門口看見了同樣剛出院的程寅。
他來接她。
隻用三言兩語,他就說服了龐郁,把走路還得靠扶的萬朵拐走了。
在萬朵看來,這就是脅持,赤裸裸的!
他們沒有回家,程寅直接帶她去了機場,目的地是雲南的一個苗醫家裡。
他在西南的時候,打聽了不少偏方療法,現在帶着她一家一家去試。
半個月,連續跑了四個城市後,萬朵終于不肯再試。再試,不過是再一次承受打擊。
昨晚,在回龍域華庭的路上,她平靜地表明了态度。
不打算再去看腰傷了,就這樣吧。她已經決定重回南城昆劇團,改攻文旦。
放棄很難,從頭再來更難。
她不覺得自己是逃兵,希望他也不要再自欺欺人。
七月的南城夜色流華,霓虹的顔色在車窗上流淌。
聽萬朵說完,程寅難得的沉默了。
相處這半個月,萬朵知道他心思,隻是有些事發生了,就再難回去。
比如她的腰傷,又比如,他們的關系。
“你今天回北城嗎?”萬朵在餐桌前坐下來,夾了一個小籠包放碗裡。
兩人現在都住在龍域華庭,但分兩個卧室。
程寅也坐下來,倒了碟醋給她,笑問,“你就這麼盼我走?”
萬朵夾着小籠包蘸醋,笑着糾正,“是程思危盼你走。”
昨晚,她又聽到程思危給他打電話,不用問,又是催他回北城。
現在的他借口養病,不參與久誠任何事務,逼得程思危三天兩頭打電話。
“那你呢?”程寅目光直白,問:“你希望我走嗎?”
“這是你家,你去留随意。”萬朵答得官方,腦袋裡想的卻是曾經的自己。
曾經的她無比期待他留在南城。
她看過一些電影,被包養的情婦小妾就是這樣。
不知道他在做什麼,也不知道他在哪兒,每天在空蕩蕩的房子裡等他來。
這樣的她,她不喜歡。
她生來普通,這輩子也注定平庸。硬和他在一起,隻能當他的附屬品。
這樣的夫妻關系,她也不喜歡。
練功的人都有股倔勁,甯願自己累死痛死也不想被人嘲笑。
她是愛他,但不想被嘲笑配不上他。
這一年多的時間,她想得非常透徹,不會因為他們一起經曆生死就改變。
生死隻是一瞬間,但婚姻是長久的每一天。等到她人老珠黃連花瓶都做不了的時候,還會是一樣的結局。
“你什麼時候有空,我們去把婚離了吧?”她說得很平靜。
程寅修長的手指捏住白色羹匙,攪動碗裡的粥,回地也很平靜。
“沒空。”
萬朵看了看他,也不想多說什麼,“行,等你有空了通知我。”
她放下筷子,把一直戴在手上的串珠拿下來。
“你也知道,我上班帶着不方便,還是還給你吧。”出院那天還過給他,他不肯收,說給她了就是給她了。
檀香串珠碰到玻璃桌面,發出輕微的一聲脆響。
程寅看着她,表情毫無波瀾。
萬朵等了等,見他沒有再說話的意思,拿起旁邊的背包去上班了。
身後,修長的手指拿過串珠,捏在指尖輕撚。
男人望着玄關,眉宇深沉,目光幽遠,半晌後忽而勾起一側唇角。
往常這個時候,是有人要被算計了。
這一次,不知道是誰。
南城昆劇團座落在一個古香古色的小院裡。這小院是前清時代的私家園林,原主人民國時期去了台灣,後來這園子歸了國家,七十年代劇團成立就分給了劇團。
萬朵今天的工作是和師姐學習《長生殿》。她拿着譜,一遍一遍練習唱腔,可怎麼都不如師姐唱的好聽。
這是她的短闆,很早以前就知道。
不過即然做了決定,就該全力以赴。她不好意思一直麻煩師姐,下午吃過飯後就找了個僻靜地方自己練。
彭同風看見了,主動拿了笛子過來給她伴奏。
她謝了又謝,沒矯情地拒絕。
正是南城最熱的季節,院子裡一絲風都沒有。房間裡沒空調,窗戶開得最大也抵不過熱浪洶湧。
練了一會兒,忽然聽見門外人聲喧嚷,有點吵。彭同風抹了把汗,提議休息。
萬朵點點頭,放下譜子,去窗邊拿她的粉色噸噸杯。開了蓋,正要喝,忽然從朱紅的木窗格子裡瞥見一抹熟悉的身影。
高大的男人穿着白色Polo衫和卡其色棉麻休閑長褲,一身清爽地從月亮門裡走出來。
可惜頭發短了些,否則好像誤入了一場民國電影,看到一個翩翩貴公子。
萬朵手頓了頓,繼續喝水,咽下去後才問:“你怎麼來了?”
“來接你下班。”程寅這時已經走窗前,與萬朵一個窗内,一個窗外。
隔着朱漆窗棱。
看見房間裡的彭同風,他略一點頭,僅一秒,視線又回到萬朵紅撲撲的臉上。
“我不用接,”萬朵剛要再喝水,一怔,反應過來,“你不是說沒空嗎?”
“那要看什麼事。”他答得理所當然。
“比如?”
“接你下班,陪你吃飯,都有空,但要是你今早提的事……”他看了看坐旁邊的彭同風,雙手撐住窗台,微微彎腰靠近她說:“一輩子都沒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