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飯,程寅開車帶着萬朵去了附近另外一個城市。
還和來時一樣,神神秘秘,不肯說去哪兒,也不說做什麼。
車子拐入市區,程寅的臉色漸漸凝重。有時候萬朵和他說話,他都在走神沒聽見。
“什麼事呀?”萬朵開玩笑,“你不會帶我去見……你的私生子吧?”
程寅把眉頭皺緊,瞪了她一眼。
嗯,不是見私生子,但比見私生子更嚴重。
到底什麼呀?
萬朵冥思苦想,也想不出是什麼。
直到,汽車在一棟兩層小樓前停下。小樓裝修古色古香,門前挂着一塊黑色牌匾。
萬朵從車窗看見牌匾上行雲流水的三個大字,立刻變了臉色。
“這就是你要我還的強人所難?”她轉回頭看向程寅,聲音淡淡地聽不出情緒。
程寅不知該怎麼解釋,甯願她生氣地拒絕,也不至于像現在一樣讓他手足無措。
治病很辛苦,之前一次次看着萬朵滿臉是汗的從治療室裡出來,痛得人都佝偻,他也想算了,就這麼養她一輩子也挺好。
隻是因為看見她一遍遍苦練文戲唱腔仍然不及别人時,眼神裡透出來的落寞和無奈,他又不甘心。
天賦難求,她是天生的武旦。
但凡有一絲機會,都不該放棄。
于是,他又輾轉打聽到這家中醫館。苦惱的是遲遲不知如何啟齒,因為知道她不願意,不願意一次次希望,又一次次失望。
那樣,還不如不給她希望。
“我們就試試,”程寅故作輕松說:“說不定又是個庸醫呢。”
車裡太壓抑,他迅速松開安全帶,走到副駕駛,打開車門。
萬朵看他一眼,下了車,沒說什麼。
程寅幾乎不敢看她,領着她進入中醫館,他們是熟人介紹來的,有特别招待。
見到坐診的老中醫後,程寅上前握手,“麻煩您幫我太太看看腰傷。”
在制扇坊的時候,任錢師傅怎麼打量,程寅都沒有介紹萬朵。在此之前,他要麼稱她姓名,要麼叫她小朋友。
現在,他叫她太太。
因為他們的折扇之約,已經生效。
時隔一年多,再一次聽到這個稱呼,萬朵忽然有種恍惚之感。
看見高大的男人謙卑地向醫生介紹她的病情,細說着比她都熟的各家醫院診斷,萬朵覺得自己不應該耍賴。
把完脈後,醫生說了治療方案,每周一次中醫理療,十次一個療程。
今天第一次。
程寅站在牆邊,看了看椅子上萬朵的臉色,同意了。
醫生随後去治療室準備,診室裡隻剩下他們二人。
空氣裡都是中藥的苦澀氣。
“你想好了?”
這回,輪到萬朵問他。
程寅苦笑。
“這種強人所難的機會,”萬朵又說:“這輩子我隻給你一次。”
程寅看向窗外搖擺的桂樹,遲遲沒說話。
他何嘗不想利用這次機會把她帶去北城,安安穩穩地将她一輩子扣壓在自己身邊。
可那樣的她,不是她。
永遠都記得,他坐在台下,看着台上的明珠公主。長羚抖動、袍角紛飛,一招一式都優雅、一颦一笑都迷人。
那麼自信、那麼恣意。
那樣的她,才是她。
之前在西南找她時,偶然碰到一對中年夫婦。男人開着房車,帶着生病的老婆四處旅遊。聊天時候才知道,他老婆的生命隻剩最後四個月。
他們這一輩子,從戀愛時就忙事業,賺的錢足夠揮霍兩輩子。
他們夫妻倆都喜歡旅遊,卻連蜜月旅行都因為工作草草結束。
後悔啊……
沒有在生命最好的時光,做最想做的事兒。
現在就是萬朵生命最好的時光,他不希望她有任何遺憾。
他也想過,如果這次就醫再失敗,她要生氣,要怨他,那就怨吧。如果成功,她重拾武旦,萬一受傷,那他就照顧她一輩子。
但,他會盡量避免這一切發生。
“我知道很辛苦……”程寅說不下去,針沒有紮在他身上,他沒資格讓她忍。
頓了頓,說起後面的安排:“每周六來一次,我會和高團長說盡量不安排你在周六演出。其他的我也會安排好,就算我不在,也會有人送你過來……”
萬朵仰臉問他:“你要走了?”
程寅再一次沉默。
以前他都是毫不猶豫說不走,這一次,他遲疑了。
他要回北城了,萬朵猜到了。
昨晚演出時,大家再一次領教了北笛關門弟子的實力。田玉在後台,聽得是心悅誠服。彭師兄吹完自己的曲目就走了,連最後與領導和外賓的合影都沒參加。
大合影時,全團演職員排排站好。等着領導過來一一握手,舞台上響起熱烈的掌聲和此起彼伏的“時書記好”、“時書記好晚上好”。
萬朵站在第一排最右邊,程寅也算這次的演職人員,和她站一起。
等她和時書記握完手,聽見旁邊的程寅低聲喊了一句“時伯伯”。
萬朵驚訝,而時書記隻是笑呵呵應了。
後來,程寅和時書記單獨聊了好久。
曲終人散,萬朵在安靜的走廊盡頭等他,聽見時書記臨走叫他别再瞎胡鬧,趕緊回北城。
就像海鷗不屬于陸地,程寅也不屬于南城。
萬朵以為他會要求自己跟他一起去北城。
但他沒有。
愛一個人,總想朝夕相處,片刻不離。她看不清,他到底愛不愛她?夫妻二人分處南北,之前那些傷心事,會不會重新上演?
後來,龐郁問過她,如果程寅真的要她去北城,她會去嗎?
萬朵想了想,她不是不守信諾的人,大概率是會,反正留在南城也當不成武旦。
隻是他的那種社交環境,會将她變成另外一個人——
要麼陪他應酬,要麼看别的女人陪他應酬,光是嫉妒就已經足夠讓她面目全非。
現在的她,雖然也辛苦,但至少可以做自己。
自由自在的自己。
想明白這一點,萬朵不再糾結他到底愛不愛她,也不再追問他什麼時候回北城,安心地接受治療。
大不了,再失望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