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漢白玉鋪砌的地磚上,凝望古老的宮殿,夕陽餘晖同時照在她和宮殿之上。她還記得自己當時在想象,幾百年前昆曲在這裡表演的場景。
那是昆曲的頂盛時期。
如今要恢複昆曲藝術,還需要她們更多努力。
她翻出郵箱,打開後面的演出安排,正在看,聽見有人叫她。
“萬朵?”季明珠妝容明豔,穿着香奈兒,踩着細高跟鞋走過來,“好巧啊。”
萬朵擡頭,看見季明珠,腦海裡浮現的卻那塊黑色腕表。怪不得程寅叫她放到西山别墅的櫃子裡,看到了,果然會想起舊事。
她收起手機,笑笑,“真巧。”
其實在葬禮的時候她們就見過,她作為主家人站在程寅身邊答謝,季明珠扶着季董過來握手。
程寅和季董握手說話,季明珠隻客套地說了句節哀,就一直低着頭。
“回南城?”季明珠問。
萬朵點頭,問:“你呢?”
“去福建,去看一看古老的世界建築奇迹,也是去散散心。”
萬朵有點驚訝:“那沐光……”
“我是給沐光打工,又不是賣給沐光。”
“哦,”萬朵平淡笑笑,“那祝你玩得愉快。”
按理說完這話,就該收尾說再見了,季明珠卻站着沒動。
萬朵猜她有話,把放到旁邊的小背包拿起來自己抱着,示意她坐下。
季明珠優雅坐下,長腿交疊,把鍊條包放在膝頭,偏頭看萬朵。
萬朵迎上她視線,淡笑不語。
季明珠轉回頭去,釋然一笑:“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你的話。”
萬朵不解:“哪句話?”
“可惜了。”季明珠說。
“……?”萬朵皺眉,更加不解。
季明珠提醒:“在南城機場。”
萬朵終于想起來。
那時候,她聽說季明珠是美國常春藤建築專業畢業,和我國民國時期一位才女算校友,畢業後卻選擇到娛樂公司工作。她那時候為是否繼續當武旦而糾結,無意中發出這樣一句感概。
“人各有志,我不了解你情況,不該那樣說。”萬朵語氣誠肯。
“不是,是我要謝謝你一句話點醒了我,隻是那時候我還心存幻想,以為程寅……”說到這兒,季明珠苦笑着搖搖頭,歎自己把時間浪費在錯誤的人身上。
“喜歡一個人沒有錯……”萬朵安慰。
季明珠看向萬朵,感激她能理解:“喜歡沒錯,錯在我虛榮心作祟,跟他要了那塊腕表。”
戴上他最珍視的表,向所有人炫耀她和程寅的關系,證明她在他心中仍然有着特殊的位置……
可惜她錯了,錯得離譜。
萬朵垂下頭,不知道該怎麼接話。那塊表也曾梗在她心裡許久,即便現在拿了回來,隻要想起來還是會不舒服。因為到現在為止,他都沒有解釋為什麼把那塊表給季明珠。
玻璃窗外,飛機一架接着一架起飛。兩個女人各自沉默,因為同一個男人。
過了一會兒,季明珠問:“他拆我的禮物了?”
萬朵點頭。
季明珠放心了,“那就好。”
萬朵不明白:“他既然把表給你了,為什麼要退回來?”
季明珠笑笑,蒼白的臉上頓顯凄涼。
“你還記得前年冬至你突然來北城嗎?”
萬朵點頭,那個黑夜漫長的冬至,她這輩子都不會忘。
“那天我和程寅有個重要的酒會,因為你來了北城,程寅決定提前離開。
“我幾次留不住,後來也沒立場再留,失意之下,喝了陌生人遞來的酒,被人騙進了房間……幸虧發現及時,才沒到最壞的地步。
“但我隻要一想到曾經赤身裸體和一個陌生男人躺在床上,就惡心得不行,也恨得不行。
“大概被恨意沖昏頭腦,我借此機會大哭大鬧,怨程寅執意提前退場,害我一個人喝了陌生人的酒。
我了解程寅,以他的性格一定會自責負疚。他冷靜地看了我許久,最終同意把那塊腕表給我。但我沒想到,自他答應給我的那一刻起,就和我之間劃清了楚河漢界,從此以後,兩不相欠。
“我真傻!”
季明珠眼角淚光晃動,苦澀說:“我就不該要那塊腕表,該讓他永遠欠着我!”
萬朵驚愕,半晌不能消化這些事。這些戲文裡才有的陰謀詭計、愛恨情仇,竟然真的發生在這個世界裡。
怪不得冬至那晚,程寅把她一個人丢下。
怪不得無論她怎麼追問,程寅都不告訴她真相。
“這塊表就像一塊枷鎖,困着我走不出來。如今還給他……萬朵,你明白那種感受嗎?”
季明珠重重呼出一口氣,輕松說:“我現在,終于擺脫他了!”
萬朵抱着小背包,努力壓制住胸口洶湧的情緒,點點頭:“祝賀你,獲得新生!”
季明珠淚眼帶笑,“其實,我還挺喜歡你的……”
萬朵歪着腦袋,露出笑臉,俏皮道:“都怪程寅……”
季明珠訝異了一秒,十分肯定地點頭:“的确,都怪他……”否則說不定,她們也會成好朋友。
去往南城的航班開始登機,季明珠聽見廣播,站起來,和萬朵握手再見。
她撥了下保養極好的大波浪卷發,朝自己的登機口走去。
終于明白程寅為什麼會選擇萬朵。
其實在葬禮第二天,程寅負責守靈的那個晚上,她特意去找過他。
然後,看見了他無名指上的婚戒。
他一直不辦婚禮不戴婚戒,給了她一個他不愛萬朵的假象。
在這樣重要的場合戴上婚戒,其作用不亞于婚禮。
那一刻,在滿是花圈香燭的靈堂裡,她聽見自己心死的聲音。
她忍不住求個明白。
“我努力變得優秀,隻為配得上你,最後卻變成不被你選擇的原罪。如果我和萬朵一樣出身普通,我不是季家人,你會選擇我嗎?”
程寅跪在地上,燭火映着他英俊的臉龐。
他想了想,說:“第一次見到萬朵,我的第一想法就是,這女孩兒要不是吳女士的人就好了。後來在吳女士組的飯局上,得知她和吳女士沒有任何關系,我非常高興,連令人讨厭的飯局都變得有趣。
“很久以後我才明白,或許從第一眼開始,她對我而言,就是特别的。”
他從地上站起來,整了整西褲褲腿,看向她說:“但我從沒這麼想過你,你是不是季家人,于我而言,都一樣。”
季明珠苦笑。
爺爺說過,程寅要是喜歡她,不管是不是季家人,他都會娶。他不娶,隻是因為他不喜歡。看來爺爺說對了。
“你就真的,從沒喜歡過我嗎?”
“你也從沒真正的喜歡過我啊,”程寅認真看她,“你隻是喜歡強者,而目前的我,恰好是你身邊最強的人。但凡此時此刻,有一個比我更強的人出現,你就不會那麼想了。”
季明珠搖頭否認:“我是真的喜歡你。”
程寅看着她,無聲一歎。
“你我從小相識,知道我一直想找我的家人,你可有動過一次念頭,幫我去找我的家人?”
他的聲音很輕,又極重,像重錘砸在胸口。
季明珠怔住。
“我和程家人關系一向不好,你卻與程家人一向交好,從小到大,你有沒有過一次為我打抱不平?”
每次他和程思危争執,她都保持中立。季明珠面色僵硬,無地自容。
“所以,你隻是愛我的光茫,卻不愛我的陰影。”
她失神站着,一句反駁都說不出口。
程寅看了看她,又說:“我們有時能猜到彼此想法,那是因為我們是同一類人。像我們這樣的人,能找到一個無條件愛我們的人不容易,隻是我比較幸運,遇到一個也愛我陰影的人。”
季明珠垂着頭,臉色蒼白,魂都飄走了似的。
半晌之後,才攥緊拳頭,問眼前高大英俊的男人:“那你愛萬朵的陰影嗎?”
北城機場裡往來過客如織,季明珠走了幾步,回頭,望向排在登機隊伍中央的萬朵。
善良,但不任人欺負。
善解,但不以此作惡。
有夢想,并能為之堅持。
也有勇氣,坦然接受生活。
這樣的女孩兒,才配得上程寅。
忽然想起程寅的那句回答——
“她就是我的小太陽,明亮耀眼,光芒萬丈。”
人不可能沒有陰影,但在他眼中,她的陰影亦是光亮。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