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一點半,北川二院急診部依舊燈火通明。
方宜下了出租車,快步往急診樓跑去。秋末的冷風吹來,鑽進開敞的領口,她冷不丁地打了個哆嗦。
雖然在北川讀過幾年書,但她始終很難适應這裡的秋冬季節,是北方特有的幹冷,就像一把粗硬的刮刀,冷得人每一寸皮膚都疼。
“來了,我馬上到!”
她簡短地回了電話,掩了掩風衣,跑得更快。
本來這個點,她已經洗完澡準備睡下了,卻在二十分鐘前接到一通十萬火急的電話。好友沈望急性闌尾炎發作,要立刻手術,但他父母親戚都不在國内,連一個能簽字的人都沒有。
作為多年好友兼同事,方宜二話不說,挂了電話就往醫院趕。
急診大廳,慘白的燈光下一片忙亂,救護車尖銳的鳴笛聲刺破黑夜,高架上發生連環事故,傷者不斷被擔架推進手術室。
狹窄的走廊上擠滿了傷者家屬,充斥着哭嚎聲、吵架聲。不少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匆匆,有輕傷的傷者包着紗布坐在一旁,地面上的血迹觸目驚心。
方宜的心也跟着抖,一邊找手術室,一邊小心翼翼地從人群中穿行:
“不好意思,我過一下。”
突然,前方爆發起一陣劇烈的争執,兩方家屬厮打在一起,有的拿起包裡的東西就互砸。
一個中年男人氣急,掄起包裡的保溫杯就往對面砸。
誰知,他力氣太大,提早脫了手,不鏽鋼保溫杯在空中劃過一道弧度,重重摔在牆上,直直朝方宜落下來。
方宜反應不及,走廊又十分擁擠,她眼睜睜看着保溫杯即将砸到頭上,本能地躲避,擡手護住頭頂。
“砰——”
保溫杯砸在她的左手手肘上,傳來一陣鈍痛。
方宜“嘶”了一聲,後怕地卷起風衣袖口,幸好沒有砸到頭,這保溫杯又硬又重,手肘的骨頭處已經青了一塊。
有人受傷,那中年男人一下子慌了神,見眼前是個年輕的小姑娘,覺得她好欺負,搶先反咬一口道:“你自己擋路,跟我可沒關系!”
“明明是你扔保溫杯砸了我。”方宜沒見過這麼不講理的人。
“你想怎麼樣!”那男人本就急紅了眼,個子又高又壯,梗着脖子伸手推搡。
方宜看他氣勢洶洶,吓了一跳,下意識地往後退。
突然,一個白色的身影擋在身前,男聲清朗有力道:
“這裡是醫院,你們在幹什麼?”
是一名身材高大挺拔的男醫生,身穿白大褂,伸手将她護住在身後。
中年男人氣焰一下子弱了,狡辯說:“醫生,是這個小姑娘……”
醫生微微側身,聲音不大,卻透着不容置疑:
“我看到你是砸到了他,跟她道歉。”
他向一旁的護士言簡意赅:“叫保衛處。”
不到半分鐘,兩名魁梧的保安沖進急診大廳。中年男人心虛,見狀連忙支支吾吾:“對,對不起——”
從方宜的角度,隻能仰視着看到那人棱角分明的側臉,帶着淺藍色醫用口罩,氣場極強。站在人群中,讓人第一眼就難以忽視。
“你怎麼樣?”男醫生後退一步,語氣溫和。
方宜擡眼,這才看清了他的臉。
可隻一眼,方宜就怔在了原地,一切嘈雜喧鬧瞬時都成了背景音,好似有什麼東西在耳旁炸開——
一副細邊眼鏡下,露出深邃如冷潭般的眼睛,右眼角下一顆淚痣,眉骨修長,鼻梁高挺。
劍眉星目,清冷斯文。這張面容太過熟悉,熟悉到她曾用溫熱的嘴唇觸碰過他的每一寸皮膚。
是鄭淮明。
自從四年前大學畢業分手,他們再也沒見過。
更何況,是他提的分手,決絕得沒有一絲挽回的餘地。
“是你。”
方宜努力彎了彎嘴角,勉強湊出一個得體的笑,眼裡的震驚卻出賣了她。
鄭淮明擡起她的手肘,檢查傷處,動作專業、輕柔。指尖冰涼,觸碰到她的肌膚,讓方宜忍不住輕輕顫栗。
“給你拿個冰袋敷一下。”他足足比她高兩頭,站在身旁略有一絲壓迫感,方宜一時沉默。見她沒反應,鄭淮明微微擡眼,語氣裡似有一點疏離的笑意,“見到我,這麼驚訝?”
看他這副風輕雲淡的樣子,方宜用力将手抽回來。她慢慢地拉下袖管,故意将前任兩個字咬得很重:
“對啊,合格的前任應該像死了一樣。”
果然,鄭淮明眼裡的笑意一僵。
他不動聲色地退回醫生的位置:“我建議你報警處理,然後保險起見,拍個片子看一下。”
中年男人聽到報警兩個字,明顯緊張起來:“小姑娘,醫藥費我可以賠給你。”
方宜沒時間和他掰扯這些事,隻當自己倒黴,急切道:“算了,我朋友還等着手術簽字。第十手術室在哪?”
“跟我來。”
鄭淮明帶路,通過七拐八拐的走廊,來到手術室。門口已經有一位年輕的女醫生在等方宜,看到是鄭淮明帶人過來,她連忙恭敬地招呼:“鄭主任。”
“什麼手術?”鄭淮明微微颔首,算打了招呼,問道。
“急性闌尾炎。”
女醫生利落地拿出手術單,折好,遞給方宜簽字。
經手的時候,鄭淮明也看了一眼信息。
手術單上寫着,沈望,男,31歲。戶籍比較特殊,是一名法國籍華人。
相戀過多年,他不知道,她竟還有這樣的親戚。
“是家屬嗎?你是他什麼人?”女醫生照例問道,但由于病人是外籍,恐怕身份的真實性也很難查實。
感受到身旁男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臉上,方宜心中忽然湧起一股難言的情緒。她本打算謊稱是沈望同父異母的妹妹,或是其他無關緊要的身份,卻忽然改變了主意。
“是。”她緩緩道,“我是他妻子。”
餘光中,鄭淮明的動作果然一滞,空氣幾乎是一瞬間凝固。
她心裡有些得意,被甩的人,總算有機會找回一點尊嚴。
說完,方宜自然地拿起筆,在手術單上簽下自己的大名:“麻煩你了,醫生,手術需要多久?”
“一到兩個小時。”女醫生毫無察覺,拿了單子轉身回到手術室。
手術室門前明亮慘白,由于位置偏僻,長長的走道空蕩蕩的,寂靜無聲,仿佛和外面的世界隔絕。淩晨兩點,唯有時鐘仍在滴滴答答地擺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