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宜自顧自找到椅子坐下,冰涼的鐵椅,傳來陣陣寒意。
鄭淮明仍站在原地,半晌,他走到她身邊坐下。他的聲音有些幹澀,輕聲問:“你結婚了?”
他盯着她的表情,試圖從她臉上找到一絲破綻。
方宜神态輕松,朱唇輕啟:“去年在法國結的,太遠了,就沒請你們。”
反正也沒有機會再見面了,騙一下負心漢前男友,應該不算太過分吧?
“你剛回國?”
“上個月。”
當年,分手後她很快就前往法國交流,研究生畢業後和沈望一起拍紀錄片,一晃四年,上個月才因為國内的一個非常重要的項目回北川。
方宜永遠忘不了分手時的情景。她哭着乞求他回頭:
“我不信你不喜歡我了,那你為什麼要幫我找教授寫推薦信?為什麼要冒着大雪回來見我?”
當時,大雪中,年少的鄭淮明站在三步之遙,一如今日般挺拔如松,平靜對她說:“答應你的時候,我們還沒有分手。這些是我的責任,和是否喜歡你沒有關系。”
她的尊嚴,被踩了一地,混在雪中泥濘的地面,一同她的青春和對愛的渴望。
“手術中”的紅字依舊亮着,遠處傳來擔架推運的響聲,再遠一些,似乎有家屬的喧鬧、争吵聲。
方宜不欲再與他多說,拿出手機,處理些工作上的事。屏幕微弱的光照在她臉上,映出眼裡的光,長長的睫毛,水靈靈的瞳仁,專注地閱讀手機文檔裡的内容。
鄭淮明雙手交疊,輕輕搭在膝蓋上,沉默着。餘光裡,身邊的女孩一身淺棕風衣,烏黑的長發随意地散在肩頭,發尾有卷過的痕迹,顯得慵懶而随性。她未施粉黛,一雙明媚漂亮的杏眼,臉頰白皙,風衣裡穿着家居服,穿了一雙踩腳的闆鞋,看起來是披了外套就匆匆出門。
居家服。他不免聯想到,她與另一個男人在家中生活的場景。
鄭淮明的手指不禁攥緊,骨節微微發白。
“你和他……”他猶豫着開口,“是在法國認識的?”
方宜打字的手指頓了頓,感受到他的在意,她心情不錯,嘴角彎了彎。
“對啊,他是自由導演,特别有才華。”她笑意盈盈,有幾分驕傲,“你知道去年的電影節青年獎嗎?我們一起拿了最佳紀錄片,不過他是總導演……”
此刻,方宜十分感激手術室中的好友是如此給力,能讓她好好炫耀一番。
“我看到曉秋轉發了。”鄭淮明唇色慘淡,打斷她口中殘忍的話。
金曉秋是方宜大學時的好友,也是兩人的共友。
“哦,如果你是想問,是不是在我們戀愛的時候就認識了……”方宜轉過頭,注視着他,微笑道,“當然沒有,我第一次見他,就是在法國。我可不會做違背良心的事。”
秋夜寒涼,這間手術室位置偏,暖氣很弱。走廊的窗大開着,寒風不斷地湧入。鄭淮明剛下手術,白大褂裡隻穿了薄薄的一件襯衣,渾身冷得僵硬,指尖沒有了一絲溫度。
“我沒有這個意思。”鄭淮明笑了笑,但笑意十分勉強,維持着最後的體面,“我去給你拿個冰袋。”
他起身,沒有再留給方宜一個眼神,徑直離開。
方宜看着鄭淮明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她覺得他應該不會再回來了。畢竟,如果是她發現前男友娶了一個膚白貌美的老婆,也會笑不出來的。
這種難堪不源于情愛,而是源自人性的勝負欲。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腦海裡複盤着剛剛發生的事,兩個人的對話,嘴角不禁上揚。自己演的還不錯,尤其看到鄭淮明慘白的臉色,更是快意十足。
果然,五分鐘後,回來的不是鄭淮明,而是一位陌生的男醫生:
“你是鄭主任的朋友?”
方宜看着他手裡的冰袋,無奈認可了這個身份,接過冰袋敷着。
沒過多久,沈望的手術就順利結束了,隻是局部麻醉,他被推出來的時候,還醒着。沈望虛弱地道謝:“麻煩你了,大半夜趕過來。”
夫妻哪有這麼見外客氣的。
發覺一旁的女醫生看過來,方宜連忙靠過去,故作嬌滴滴道:“親愛的,你真是受苦了。”
迎着沈望震驚的眼神,她湊到他身邊小聲說:
“大哥,别露餡,為了給你簽字,我說我是你老婆。”
“咳咳,咳咳——”
沈望剛做完手術,哪受得了這樣的驚吓,差點一口氣沒上來,咳得驚天動地。
沈望的傷口略有一點發炎,要留院觀察兩天。利用他辦了大事,方宜多少有點心虛。第二天一大早,方宜就跑到住院部探望,還裝模作樣地提了一個保溫桶。
“你自己煮的粥?”沈望靠在病床上,他身體底子厚,才休息一夜臉色就已經大好。
方宜盛了一碗,把勺子往他手裡一塞,理所當然道:“當然是買的,這個桶就是裝裝樣子。”
沈望噗嗤一聲笑了,他渾身帶一股痞氣,一邊耳朵打了四個耳洞,笑起來隻有左邊一個酒窩,活像路邊的社會青年,平時根本沒有人會把他和紀錄片導演聯想在一起。
“你不是我老婆嗎,不親手喂我一下嗎?電視劇都這麼演的。”
方宜一巴掌拍在他肩上:“别得寸進尺,你不吃我收走了。”
“有個好消息沒來得及告訴你。”沈望不鬧了,正色道,“二院的項目拿下了,昨天李院長剛給我打電話,八九不離十!”
北川大學附屬第二醫院是北川市頂尖的公立醫院,無數尖端醫療技術都從這裡引進、臨床試驗,造福全國人民。這一次,沈望和方宜就是為了争取二院的一個紀錄式宣傳片項目回國,隻要拿下這個項目,就能大大提高他們在國内的知名度和商業度,是轉型的重要一步。
然而,這個項目很搶手,競争相當激烈。相比不少大型團隊,以他們的資曆,本來已經不抱什麼希望了。
這無疑是個天大的喜訊。
方宜滿臉喜悅:“那和悅傳媒的投資也到手了?”
“隻要二院能簽,肯定到手。”
清晨的陽光落進玻璃窗,溫暖明媚,兩個人憧憬着未來的打算,病房裡滿是歡快的氛圍。他們都沒有注意到,病房走廊上,一個男人站在陰影中,靜靜地注視着兩人的身影。
通過那小小的門玻璃,他恰好能看到方宜臉上幸福的笑容,那樣燦爛,對着病床上的年輕男人,長長的睫毛上落滿陽光。長發如綢緞般散落肩頭,随着笑時肩膀的微微顫動而抖落,那樣妩媚動人。
那溫熱的粥,她也曾為他煲過。
鄭淮明久久沒有動作,淺藍的口罩遮住他的表情,平和的外表下,隻有露出的一雙眼睛洩露情緒,是一片滲人的冰冷。
終于,他緩緩轉身,撥通了一個電話。擡手間,左手的手背上有着一個新鮮的針眼,和一條挂完水沒來得及撕掉的透明膠布。
“李醫生,心外的紀錄片項目先放一放,我要再考慮一下。”
電話那頭驚訝:“領導,這個項目不是您向院裡大力推薦引進的嗎?本來好不容易訂了後天簽合同了。”
紀錄式宣傳片對于公立醫院來說,是一個巨大的革新和挑戰,當初正是鄭淮明以一己之力排除萬難,不知暗地費了多大功夫,才将這個項目送了上去。
可如今,他卻提出要擱置這個項目。
鄭淮明回頭,這個角度,玻璃窗隻剩下那女孩的側影。她笑着為年輕男人遞上一張餐巾紙,似乎要親手為他擦嘴。
鄭淮明垂下眼簾,不再看下去:
“告訴那邊的負責人,我不同意。如果還想争取這個項目,讓那位方小姐親自來找我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