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冷的雨天,這是鄭淮明最不喜歡的天氣。
看着女孩強忍着淚水的眼睛,他感到一陣郁滞,急切地想要點一根煙,讓尼古丁暫時接管他的神經。
可她最讨厭他抽煙,鄭淮明的手指觸到煙盒,又收了回來。
沒錯,所有事都是他做的。鄭淮明無言以辯駁,默然伫立。
眼看一滴水珠從方宜的發梢掉下來,滴在她潮濕的領口上。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包紙巾,抽出一張,遞給她。
所有的情緒,仿佛一拳打在了海綿上。
方宜隻覺得無力,擡手用袖子将水珠擦去,憤憤道:
“你現在裝什麼紳士?”
說完,她轉身就走,腳步聲重重地回蕩在走廊上,越來越遠。
鄭淮明怔怔地望着方宜遠去的背影,伸手撐住了欄杆。雨越下越大,風裹挾着雨點,打濕了衣服,他也渾然不覺。
他濕着手抽出一根煙,點燃,用力地吸了幾口,急于快速鎮靜,卻嗆得直咳嗽。他咳得脊背顫抖,像要把胸腔都震裂。
鄭淮明後悔了,更心疼了,他似乎做得太過。
其實,隻要方宜說出一句懇求的話,他就會立刻将這個來之不易的項目雙手奉上。可他偏偏忘了,她怎會是這樣的性格。
抽完一根煙,他打出了一個電話:“小李,項目繼續,你和宣傳辦溝通一個簽合同的時間,直接通知方小姐。”
方宜回到家,脫去濕漉漉的衣服,去洗了一個熱水澡。
溫熱的水驅趕寒氣,讓疲憊與憤怒漸漸消散。她吹幹長發,換上休閑服,正準備吃些東西,大門就被敲響了。
沈望和一個年輕女孩的臉出現在門口,手裡還拎着一袋燒烤和一打啤酒。
“今天誰再談工作,罰兩百塊錢。”沈望樂呵呵地将東西放在桌上。
謝佩佩笑嘻嘻地換拖鞋:“方方姐,我又來了。”
她是沈望的表妹,也在法國讀電影,今年剛畢業,之前她們一起拍過片子,一來二去也熟絡起來。
方宜感激地笑笑,邀兩人進來。剛剛她一出醫院,就和沈望打電話說了其他科室拒絕的事,沒想到他這麼快就過來了。
電視上放着最近大火的喜劇綜藝,三個人坐在客廳地上,一邊閑聊一邊吃燒烤。窗外是一場秋雨,屋裡明亮溫暖。
吃到一半,沈望起身去陽台上接電話。
玻璃門一關,謝佩佩放下啤酒罐,湊過來,輕聲問:“方方姐,二院的項目怎麼樣了?我問我哥,他什麼都不和我說。”
沈望向來報喜不報憂,方宜一想到這個項目是因為自己出問題,一時間難以啟齒。
見她不說話,謝佩佩擔憂道:“我看我哥這兩天總是憂心忡忡的,聽說明年巴黎有個影展他很有希望,但資曆還不夠豐富,他好像很看重這個項目。”
方宜一愣,她完全沒聽他提過這件事,沈望在她面前,總是吊兒郎當、笑呵呵的。恐怕是不想給她壓力,才沒提。
透過玻璃門,她看向沈望的打電話的背影,心頭一沉。
“你别擔心。”方宜安慰地笑笑,與此同時,她也在心裡做下了一個決定,“這個項目我們十拿九穩,沒問題的。”
沈望和謝佩佩走後,方宜從行李箱裡,翻出一張卡碟。
随着綠色指示燈閃爍,機器發出卡碟轉動時輕微的響聲,電視機上浮現一位英國老人的面孔。畫面有些搖動,聲音也略有失真,看得出錄音技術并不純熟,但畫面及其生動,色彩豐富。
一位在法的英國老人的失獨生活,由清晨薄霧的除草機聲開始,緩緩展開。他本是跟着孩子來到他鄉,卻在一場意外中失去了兒子一家,無法回到英國的他,隻能一個人在異國之地養老。
四十分鐘的紀錄短片播完,謝幕過後,畫面一閃,出現了一個年輕女孩的面容。是二十三歲的方宜,那時她剪了齊肩短發,青澀而害羞,對着鏡頭簡單說了幾句後,就連忙搶過攝像機。
鏡頭一轉,是個男孩的臉。沈望無奈地笑,理了理短發,從容面對鏡頭,用中文說道:“這是我們的第一部紀錄片——方宜,說好是你來講這句話的!”
女孩鬧道:“好啦,你快說,要沒電了。”
“好吧,那你把這裡剪掉。”沈望清了清嗓子,正視鏡頭,“今天是2017年6月12号,我們的第一部紀錄片殺青了。我們的理想,是記錄真實,生活的每一個面,都是不一樣的。不論好的、壞的,我們都不會随意取舍。”
他的目光越過鏡頭,落在攝像機後的女孩臉上,笑說:“我們以後還會一起拍很多片子的。”
屏幕上蓦地漆黑。
方宜的眼角不由得濕潤,那是她和沈望的第一部紀錄片,拍得粗糙,卻因為獨特的題材,獲得了學院銀獎。
那是他們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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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方宜就去商場買了兩件禮品,從李醫生那得知鄭淮明不在醫院,便問好友金曉秋要來了他的家庭住址。
金悅華庭,是醫院附近一處高層商品房小區,安保非常嚴格,見這個小姑娘臉生,保安大哥怎麼說都不讓人進去。
方宜好話說盡,請保安大哥喝了飲料,才得到了坐在保安亭裡等的資格。外面大雨依舊,已經下了一整天,就猶如她的心情,低沉落魄。
等待的時間,方宜想了很多,左右不過是尊嚴與臉面,從前在法國拍片時,也少不了到處求人辦事、賠笑說好話,怎麼到了鄭淮明這兒,就做不到呢?
如果是她自己,她今日絕不會來,但為了沈望,她不想因自己連累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