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刻何止握着缰繩的手,甚至感覺到自己的心都在跟着顫抖。他感到無邊的寒意,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
仿佛又回到了空落落的昭明殿,一個人從日落黃昏坐到天光大亮。
他實在是怕。
怕再一次失去她,更怕她落淚。
樓若明顯察覺到沈棄的異樣,看着他面色出奇地蒼白,看着他在不止地抖,便緊緊握住了他的手,“你怎麼了?”
這突來的一絲溫暖把沈棄從無邊孤寂中拉了回來。
他才發現眼前樓若正眨巴着眼望他,這是她很疑惑,疑惑他為什麼會有這麼奇怪的反應。
甚至适才眼角的笑意還未完全散去。
他道:“沒事。”
“今日累了,不若明日再去吧。”
樓若雖不解,但看着天色已然暗了下來,長陵城已然入了夜。心想舅舅或許也已入睡,便應承下來,“也是,那明日我再去。”
随即惺忪着眼,去睡了。
她不知道的是,這一夜,除了她,整個長陵營都沒怎麼休息。
*
是日天大晴,豔陽高照。
樓若的安穩覺睡醒後,依舊記着一早要去向舅舅請安。
到了營内,見到沈棄,也沒忘記他昨日的反常,“你昨日沒事吧?可是想到什麼了?”
她以為他對裴寂背後之人有了猜想。
可沈棄卻反問她:“殿下對河東裴氏有多少了解?”
樓若久居宮内,對裴氏最大的了解,便是聽皇嫂提起過。
“我皇嫂的母家好似是裴家的旁支,聽她說,裴家幾代皆入朝做了大官,為樓氏皇族殚精竭慮。”
這也是為什麼,裴寂會将正統身份看得如此重要。
他畢竟算是裴家的嫡系,如今裴家這一代的興旺皆寄托在了他身上。若無逆賊,恐怕他早已入仕為官。
“可裴寂并不是一個以入仕做官為道的人,”說到這,沈棄還是思量了一下,改口道:“不,或者應該說他僅僅隻想做那一個人的臣子。”
那個人,是他背後真正效忠之人。
是以在景和年間,即使他時常出入宮中,事事為沈棄謀劃,他也從未入朝入仕。
樓若心下明了,便準備向統帥的營帳走去。
沈棄在背後叫住了她:“阿若。”
這一次,他沒有喚她殿下。
她回了頭,他卻隻是笑了笑,沒再說什麼。
等到樓若真正明白他這笑意時,沈棄已在帳外等了一個時辰,他不曾挪動一步,好似隻是為了看她的第一眼。
她從帳内出來,霎時覺得剛才還明媚的天,此刻竟灰蒙蒙的一片。
沈棄迎上來,想要伸手接過她手中的劍。
“阿若,放手……”
她不知他是在勸她放手,還是在命令她放手。此時此刻,沈棄竟俨然有了上位者的姿态,這一幕好似回到了景和四年,她又看到他高高在上的樣子。
“為什麼瞞着我?”她還是問出了口,哪怕聲音已經變得哽咽。
帳内沒有她的舅舅,有的隻是他昔日的戰甲和已經許久不曾被真正拔出的那把長淩劍。
為什麼瞞着她。
她難以抑制地哭出了聲。
她一直以為,舅舅還活着,至少在這時候,他還活着。
可今時今日卻告訴她,他其實早已離她而去,她從不知何時,便已經沒了舅舅。
那是她的舅舅,是她在這世間唯一的親人了。
“你有什麼資格瞞着我?”
沈棄的心被樓若一起牽着生疼,他知道他沒有資格,可那時,瞞着她,是他唯一的選擇。
錦繡十六年,戰火席卷整個上京城時,趙其将軍曾親率長陵軍支援上京。
但到了長州,卻被人阻在了城外。
那人是長州刺史,他下了令,“不得開城門,不得通行,若爾等非要通行,趕盡殺絕!”
上京城内是叛軍逆賊,可長州城内曾是手足。
長陵軍與長州軍本是同心同力,但在那一日,卻鬧得兩敗俱傷。
趙其将軍不忍,次次退讓。可等來的是更猛烈的風雨。
一時間,長陵軍被困在長州城外,長州卻等來了不知從哪而來的外援。兵力懸殊,成了這場仗唯一兵敗的理由。
可這絕不是趙其将軍敗在此間的理由。
沈棄心中比誰都清楚。
面對樓若的質問,他隻有将所有的錯攬在自己身上,“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他一遍遍地重複和安撫。
可她還是從他的懷裡抽開身來,滿眼通紅地問道:“是誰?是誰害死了他?”
她的眼眶裡早已蓄滿了淚水,可不知是因倔強還是賭氣,這滴淚,自始至終都沒有落下來。
可她沒有等到沈棄的回答。
因為沈棄也不知道是誰,甚至連那一年陪同在趙其将軍身邊的長陵軍将士們,也不清楚到底是誰。
一場精疲力盡的死戰結束後,長州依舊是他們無法跨越的坎。可他們沒有再等來繼續一戰的軍令,而是等來了撤退回長陵的将命。
他們在一片屍山血海中,看見曾曉勇無敵的将軍倒在其中。
那一天,是所有人都不願再回憶的一天。
可今時今日,樓若不肯就此作罷,“我會找到那個人的,到那時,我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他,替大家報仇!”
說這話時,她眼中的堅決仿佛無人能及。在陰雲密布的時局下,這份堅決成了她最大的支撐。
彼時她不會知道,這份堅決,更會在日後,成為刺向她自己的一把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