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初冬,長州的紫金街出了一樁命案。
樓若和沈棄趕到時,這樁命案已緻使城中人心惶惶數日。紫金街上空蕩得冷清,街邊的商戶也大多搬離。
傳言屍體是在街邊一水井裡被發現的,那女子隔日便被扔去了亂葬崗。自那以後,人人都覺得紫金街晦氣得緊,皆是能避則避。
樓若卻在這街上找到了昔日的長州刺史,李挽。
他好似早有所料,平靜地開口道:“殿下,若問當年之事,李某無話可說。”
他說他無話可說,全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
可他明明是真正的局中人。
“李刺史。”樓若叫住了步履蹒跚的他。
“若是我沒記錯,你曾做過舅舅的左副将軍。錦繡十六年,不過是你升任長州刺史的第一年。”
“那時你便已忘記了自己在長陵營中受過的恩德嗎?”她幾乎是嘶吼着出了聲。
李挽蓦然回了頭,看着眼前之人,神色間終有了幾分愧意,“我沒有忘。”
他哪裡敢忘。
他在長陵營裡待了整整十年,十年間,從一個小小的錄事走到左副将軍,是趙其将軍一路提攜。
直到那一年,受任長州刺史。他才真正地離開了長陵營,離開了長陵軍。
可他的心裡,始終還當自己是将軍的部下。須臾數年間,他最懷念的,還是當年在長陵軍中,提酒戰天下的豪邁。
盡管他早已回不去了。
“殿下,那一年我站在這長州的城牆之上,多希望,自己還是長陵軍中人,哪怕是一個小小的錄事也好。”
李挽向着紫金街的盡頭走去,他的聲音裡竟帶着一絲悲涼,“可我不是。”
“我是長州刺史,上承君命,下為長州百姓,唯獨不能再為長陵拼一把了。”
直至他又登上了城牆,看着遠處的重重山巒,和近處煙霧缭繞之下的長州城。
他想起将軍在他離開長陵時說過的,“我們守的皆是邊塞之地,外敵在前,一步也不能退。”
可将軍、長陵軍萬千将士到最後,卻并不是因防範外敵而戰死,而是因為他,因為他的一時糊塗。
将軍從來沒有退過。
可那日在長州城外,他竟然勸将軍:“将軍,不要再上前了,退回長陵吧。上京城不值得你拼死去救,座上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早該死了。”
将軍沒有聽他的。
他李挽始終不明白為何不退。昔日錦繡年間的那位天子,從來不曾寬待長陵軍。反而将他們看作潛在的敵人,處處提防着長陵。
将軍他為何還要去救他。
為了救他,甚至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直到這三年間,他看着長州百姓的食不果腹,看着他們為了生存不惜賣掉兒女,看着他們日日焦心痛苦。
他才幡然醒悟,是自己大錯特錯。
想到這,李挽的心跟撕裂了一般地痛。他的眼淚,終是不受控地掉落下來。看着眼前的樓若,重重地跪了下去,“殿下,是我李挽有愧于長陵軍、有愧于将軍、有愧于殿下。”
是他的阻攔,讓錦繡十六年的上京城成了一個死局。家國因此難安,萬民從此驚惶流離。
縱使他并非此間設局之人。
“李挽,到底是誰讓你這麼做的?”
樓若沒有扶起他,她知道自己沒有資格替舅舅、替當年在長州戰死的長陵軍将士們原諒他,她隻是想要知道,這一切的幕後之人到底是誰。
可李挽沉默了。
他隻是靜靜地跪着,即使樓若高聲呵斥他的卑劣和不堪,他亦靜靜地跪着。
他不肯說。
樓若意識到這一點,可她不願就此放棄,“我要審問他!沈棄,我要審問他……”
哪怕她知道,眼前人在獄牢和刑訊面前,仍然不會說一句話。可這是她現在唯一的希望。
已經有兩次回溯,那會不會有第三次……
若是她能再回到錦繡十六年之前,她一定會想方設法地阻止這一切的發生,她還有機會,能保住所有人的性命。前提是,她要知道真正的始作俑者。
可沒人願意告訴她。
三年後的子阙是這樣,如今的李挽也是這樣。
他們在她面前,皆選擇了默不作聲,選擇了逃避。
沈棄在一旁,更是同她道:“阿若,他不會說的。”
她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回到過去了又怎樣,她還是搞不清楚此間發生的一切。在風雨飄搖間,她還是宛如浮萍一般地活着。
*
離開長州時,李挽還在城牆上站着。
長州城已沒什麼守城的将士了,大多都投奔了各方政權,各處厮殺去了。
樓若一眼望去,李挽成了這城牆之上的孤将。過去三年間,他或許也是這般守着長州。但她心中生不出對他的悲怆之感,隻覺得可恨。
他在她眼裡和叛賊沒什麼兩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