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景和元年的上元夜,沈棄在孤冷的皇陵外,曾見到過那位消失了整整三年的太子殿下樓清邰。
他出手狠決,要一劍殺了他。
可當沈棄抵着那把劍一步步逼近,一聲聲質問“你有什麼資格?她的皇兄已經死了,你有什麼資格?”之時,他卻選擇了步步後退。
就像錦繡十六年在承德殿上、在上京城一樣。
直到他放下了刀劍,平靜地開口:“我會助你一臂之力。”
即使在沈棄眼中,他早沒了當初身為儲君的氣魄與膽量。甚至可以稱得上是落魄不堪,整個人平白蒼老了許多。
但他還是堅持說,“我會助你殺了那個人。”
冰冷的雪落在他身上,天地一色間,他又朝着風雪裡走去。
後來,他實現了自己的承諾。
鐘王死在了承德殿之上,朝局将再度清明。可唯獨他自己,仍是暗夜獨行。
*
樓若趕到太師府時,僅僅隻是第二日的黃昏。
太師在暮色裡靜靜地坐着。
看樓若走過來,才緩緩站起身來,向她行禮,“殿下。”整個人佝偻着,不曾擡眼。
樓若扶他起來,問道:“太師要走了麼?”
在輕咳了幾聲後,他回道:“該走了。”心底生出莫名的悲涼,但很快便被掩飾住。
“老夫十六歲入京,離家已有近五十餘年了。年齡大了,總是想念起鶴州的鳜魚,想念那青石路。殿下,這怕也是我們最後一面了。”
随着一聲輕歎息而來的,還有更深沉的思念,“他,還是不願意來見老夫嗎?”
樓若想起之前太師所說,“無論三年前如何,三年後如何,還請殿下若見到他,請他來一趟太師府吧。”
可她也沒有見到他。
皇兄消失了這麼久,她不知怎麼才能找到他。
她大概是明白的,他是害怕再見到太師。堪稱大儒的太師,引以為傲了半生的學生,到最後,走上的竟然是一條謀反弑君之路。
他有愧于他的教誨。
看着太師一雙此時顯得有些渾濁的眼睛,樓若幾經斟酌,還是回道:“阿若找不到他了。”
他點了點頭,“是,老夫該明白,他是不願見老夫的。”随即理了理鬓角有些亂了的白發,正身看向樓若。
她終究還是忍不住問:“太師,能不能不要走。”
她知道裴寂說得對,鶴州水患未平,且近處的燕雲十六州虎視眈眈,她不能放眼太師陷入未知的險境。上京雖也處處涉險,但她是經曆過一次的人,不會再重蹈覆轍,一定能避免絕大數的危險。
即使有些避無可避,她也可以尋一條退路出來。
可太師在良久的靜默之後,笑着道:“老夫歸鄉心切,還望殿下|體諒。”
他的笑裡藏着幾分落寞。
樓若本想再多說幾句,可還未等開口,便聽見太師說:“老夫留在上京,對殿下的助益已經變得微乎其微,反倒會招來那群無知之徒的記恨。”
“還是讓老夫走吧。”
“鶴州的鳜魚,當真鮮香味美。”他露出真切的笑容來,“殿下若有機會,也可以來嘗嘗,老夫親自招待。”
他愈走愈遠。
樓若自知留不住他。
在小院的桂花樹下站了半晌後,在聽見身後傳來一聲“殿下”時,才回了頭。
紀子辭站在她眼前,頗有幾分少年人的氣性,全然不似三年後的沉穩,“府門要關了,殿下還是勿要再留。”
她問他,“紀三公子,你去過鶴州嗎?”
本以為是一句極為平常的客套話,可紀子辭察覺出了幾分不對勁,“殿下如何知道我是紀三?”
這是他第一次見她。
她一眼就認出了他,卻還是回答了他的問題,“聽你兄長說的。”
紀子辭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他的兄長已經許多年不曾回過紀府,不曾見過他。又如何知道他的模樣,他的名字。
可樓若知道自己說的是實話。
她第一次聽見紀子辭這個名字,便是從子阙口中。他告訴她,“殿下,我去見了我那三弟弟,着實淘氣。”
“與我當年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啊。”
“你說,他是不是也是學武的料。我父親那樣死闆,可不要再養壞了他。男子漢大丈夫,豈能郁郁久居于方寸朝堂之上?”
……
不知三年後的子阙知不知道,他的三弟弟,終于還是長成了一個文人。
樓若看着眼前灑脫不羁的紀三,心底竟有些動搖。上京能給人帶來的,隻有無窮的愁思和驚惶。不如去到鶴州,山高水遠,闊步向前,才能不枉少年。
而她會替他們截斷一切危險。
“殿下,我父親一直等的,真的再也等不到了嗎?”最後臨行之時,紀三回頭問了樓若一句。
他的眼底澄澈,未染世事。他不知其中曲折,隻知道,若有一日,舉家遷回鶴州,那便是父親放棄等待了。
這一日,來得這樣快。
他甚至有些恍惚。
看着站在遠處的樓若搖頭,看着她回:“我也不知道。”紀三便有些明白了,随即俯了俯身,告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