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繡十六年。
長州城外,沈棄和樓若曾親眼見證過将軍趙其倒下時的樣子。他的血順着沉重的盔甲,一點點流成血泊。暮色四合,天邊甚至也是血紅一片。
等到樓若一路趕到她舅舅跟前時,他的氣息已經微弱至極,嘴角卻還有淡淡的笑意,他在慶幸,“幸好你還活着……”
“阿若……”
他已經聲嘶力竭,“好好活下去。”
一向骁勇的将軍倒在血泊裡,他手中長淩劍血迹未幹。沒人分得清,這是誰的血。
他殺了他心中該死之人,也殺了自己。
樓若在心裡一遍遍問他,舅舅,沒有你,我還怎麼活下去?
長州刺史李挽就站在城牆之上,居高臨下望着這一切,他的身邊,站着的并非長州城的将士。
東宮十六衛之一。
樓若揚起了頭,對上上方二人的目光,她的眼中盡是恨意,“我要殺了他們。”
她的淚落在長淩劍之上,與血混在一起。
她要殺了他們。
那時樓若心中隻有這一個念頭,提不起劍又如何,她也能手刃仇敵。
子阙趕了下來,“殿下,請離開吧。”他看向沈棄,示意他将她帶走。
可二人都沒動。
直到樓若紅着眼質問他,“你們從什麼時候開始同叛賊沆瀣一氣的?”
“殿下還覺得是叛賊嗎?從皇宮來,便知道這一切并非其所為。子阙是東宮十六衛之一,是奉東宮令前來。”面前的子阙像一個傀儡似的,眼神空洞。
樓若周遭的一切都籠罩在無盡的黑暗之中。
一日之間,她親曆了家國俱亡,皇兄謀逆、父皇自裁,整座皇宮湮滅在血色中。她隻剩下舅舅了。
如今,他連舅舅的性命也要奪走。
“為什麼?”
她強忍着眼淚,逼問一個答案。但此間所有人,沒人願意回答她。
*
在六年後的景和四年。
昭明殿之上,提及過往,樓若看着分外掙紮糾結的沈棄,開了口,“為什麼我會忘記?”
“邊塞的息憂。”
她不曾察覺,息憂一直替她控制着回憶帶來的痛苦,甚至在一步步,篡改她的記憶。
錦繡十六年的一切,正在漸漸從她的記憶裡抹去。隻是一切還未徹底完成,息憂的功效就出現了裂縫。
這已經不是樓若第一次有所察覺,隻是在之前,他一直不曾松口過。
沈棄曾問過邊塞的醫師。
他說,“殿下的氣息太弱,已快承受不住息憂,恐怕遲早會想起一切。”
沈棄不會忘記,樓若在服下息憂前,同他道:“沈棄,我求你,不要讓我再想起這些。”
她選擇了遺忘。
清醒地活着時,她什麼也做不了。既不能置身事外,也不能親手為親人報仇。她無法面對皇兄,無法面對錦繡十六年發生的一切。
所以,她選擇了遺忘。
那時她覺得,做一個糊塗鬼也未嘗不可。
可如今,真正地成為這局中人,她不得不去承受自己曾因懦弱逃避的一切。
沈棄全都明白,但他仍抱了一絲幻想,“阿若,都過去了。”時至今日,他比誰都清楚,放下是所有人最好的選擇。
也或許,是唯一的選擇。
樓若沒有應答,反而問道:“他在哪兒?”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到,說這話時,她的手在微微發抖。
六年過去了。
她已不再是當年從宮中逃出來的怯懦之人,她有一些事不得不做。
六年不見,她真的已快忘記他的樣子了。
“宮外裴府。”
在去往裴府的路上,樓若陡然想起白天在裴府外見到的那個神似林殊的書生,她想起他俯身行禮時的姿态,全然不像一個普通書生。
這樣的禮節,過了太久,讓她竟然忘記,隻有錦繡年間的宮中才會出現。
她同沈棄提起,可他卻好似一點也不驚訝。
“他是宮中人,亦是東宮的人,更是東宮的主人。”他放下了掌心的玉墜,替她帶上。
不緊不慢的語氣在樓若聽來是那麼的漫不經心。她遲遲沒有反應過來,喃喃着問:“什麼?”
“彼時我們遠在長州,我也是後來才聽說,太子在出城之時遇上了燕雲十六州的伏擊,不得不假死逃脫。後來,易容為林殊的樣子,依靠這身份,回到了燕雲。”
“什麼身份?”樓若不免問道。
樓若沒有等到沈棄的答案。
因為刹那間她覺得面前一片模糊,她逐漸看不清一切,倒下的瞬間她很快便意識到是那塊玉墜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