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夏村村口,前來剿匪的各縣官兵排成幾列縱隊站滿了村道西側,東側空出半丈寬的土路供衆位官員行走。
山匪昨夜已全部被炸死在山洞之中,今天他們上山之後,将洞穴内外的屍體全部扔進了深坑焚燒。這一整個白日裡,蒼龍山的山上和山下,盡是滾滾濃煙。
所有的人和事,血和淚,皆被秋風席卷,升入那澄澈碧空,等待天人的評判。
此刻桑榆暮景,數百官兵的身後霞光漫天,蒼龍山和楊夏村的諸事随着垂落的夕陽一起沒入那綿延不斷的山間。
山上留下的各路證據,皆被州府帶走,如今楊夏村内隻剩蒼縣一隊官吏留下善後外,村道上的這些官兵皆在安靜等待回程的号令。
“駕——”
蕭雲衍和裴楚堯駕離馬車,向着隊伍前方的沈懷璋方向駛去。
村道上的一衆官兵目視着殿下二人行到了知州大人處,指揮人員終于發出回程的号令,數百官兵浩浩蕩蕩地跟在後面,踏着沉沉的步子,背對着楊夏村離去。
隊伍的後面,那個建成不久、曾經欣欣向榮的新村,如今不剩一點生機,正随着落日緩緩沒入黑暗。
就在駛過村外大片豐收的田地之時,馬車内的張娘子忽然直起身,擡手掀開了身側的車簾,她透過車窗望着一望無垠的橙黃稻谷,腫脹的眼中又瞬間蓄滿了淚珠。
她想起春日裡,她曾和鄉親們一起除草插秧,那時她們歡快地背着一擔擔肥料,将它們撒入田間,内心熱切期盼着秋日裡糧食的豐收。
如今稻谷終于在衆人的期盼中長成了豐收的模樣,可卻再等不到人來将它們收取,它們隻能任憑風吹雨淋,将稭稈砸倒在泥土之上,等着被蟲鼠啃食。
手臂無聲的垂下,車簾也安靜落回原位,擋住了車外的世界。
郗瑤靠在一旁,她看着張娘子的模樣,心中升起憐惜,不自覺地上前握住了她的手,然後在張娘子投來的詫異目光中對她說道:“楊姐姐,老天爺給了你們活下去的機會,田中的這些稻谷總有一天會被重新種起的。”
張娘子感受着郗瑤手心傳來的熱意,喉嚨酸澀說不出話,隻能用力回握住郗瑤的手。
隻是雖口不能發聲,眼淚卻是止不住的流,張娘子慌忙擡起另一隻手試圖擦去滿臉的淚水,坐在她懷中的妞妞見娘哭了,舉起小手,為娘擦掉眼淚:“娘,你是哪裡疼嗎?我給你吹吹。”
天真稚嫩的童言讓張娘子的心更加酸澀,好不容易停下的淚水又像決堤了一般落下。
怕影響到年幼的孩子,張娘子趕忙仰起頭,快速拭去臉上的淚痕,努力對着女兒露出一個笑容:“娘不疼,隻是有小蟲子飛進娘的眼睛裡了。”
“那我幫娘吹吹小蟲子~”
……
隊伍在不停地向前行進,疲憊之意在衆人身上緩緩升起。而随着疲憊一起産生的,是内心壓抑不住的躁動。
等到回頭再也看不到身後的楊夏村,就連那綿延的蒼龍山也隻剩下一個黑色輪廓後,隊伍中的一些官員心中就開始慢慢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盤:這次楊夏村雖死傷慘重,可蒼龍山的山匪已經剿殺完畢,太子殿下想必不久就要離開桐州,當下也許就是他們最後一次在殿下面前露臉的機會了。
于是後邊的路途中,這些官員開始不斷地駕馬到蕭雲衍一旁,打着關心的幌子,想方設法地與他攀談。
蕭雲衍看着蜂擁而至的官員,眯起眼睛,在心中一一記下了他們的名字,并在腦海中不斷回憶着初次剿匪時的情形。
過來的這些官員,在第一次剿匪時,有幾個是負責當時巡山收尾的呢?
山上的那些漏網之魚,不知是他們真沒發現呢,還是故意放過了呢?
若是有意,那後面他可真要仔細查個清楚。
他們在耳邊叽叽喳喳個不停,蕭雲衍故意不接他們的話茬,隻偶爾舍個眼神,敷衍幾句,這些官員見太子如此反應,終于歇了心思,然後在沈懷璋的黑臉下掉頭回到了隊伍之中。
天色漸漸黑了起來。
“殿下,前方就是我縣的驿館,不知殿下是否需要在此地休息一下,用個飯食?”
蒼縣的徐峰方才看着一個個同僚上前,心中不免有些焦急,可他又沒有合适的由頭過去。如今看到了自己管轄的蒼泉驿館,終于忍不住上前與蕭雲衍搭話。
驿館……
蕭雲衍順着徐峰的話像那熟悉的館門處看去,隻見館門上寫着【蒼泉驿】的牌匾正在殘餘的光亮下閃着光輝。
他正想開口,卻不想那扇熟悉的大門忽然被人從裡面打開,開啟的門縫之中,露出的,是跛腳驿夫那張木然的臉。
驿夫緩緩鑽出門縫,等他擡眸發現門外竟站着蕭雲衍和一大隊人馬之後,看着這龐大駭人的隊伍,一時間滿臉寫滿驚詫。
他慌忙推開沉重的館門,快速回身向後招了招手,接着帶着兩個小吏,踏着一深一淺的步子沖過來,跪到了蕭雲衍的面前。
“小的們見過殿下和諸位大人。”
熟悉的粗啞聲音裡帶着明顯的顫音,蕭雲衍坐在馬上,垂眸看着跪在地上、身體不斷顫抖的驿夫,回了句:“起來吧。”
“謝殿下。”
在小吏的攙扶下,驿夫顫顫巍巍地站起來。
沈懷璋駕馬來到蕭雲衍身旁:“殿下可需要在此休息?”
蕭雲衍看着逐漸黑沉的天空,将視線移到遠處的官道上:“不必了,趕回桐州要緊。”
得到殿下的旨意,沈懷璋就沖身後擺了擺手,示意隊伍繼續前進。
蕭雲衍等人在跛腳驿夫的目送下,快速離開。
……
等駛到桐州和擎州相連的那條主官道上時,各縣官開始陸續帶本縣人馬離開,徐峰也過來跟蕭雲衍辭行。
隻是他本以為殿下會向對其他官員那樣,點了點頭就放人離去,卻不料他才剛說完辭行的話,卻不料殿下忽然對他說了句:“徐大人,你可知道假冒衙役的那幾人,前日可都是留宿在你蒼泉館的?”
什麼?
還有這回事?
殿下又是從何而知的?
徐峰驚地瞪大了眼睛,他看着殿下滿臉深不可測的模樣,吓得連滾帶爬地從馬背上滑了下來:“殿下,微臣不知道這回事啊!”
他渾身哆嗦地跪到了蕭雲衍的面前:“還望殿下相信,我蒼縣和那夥叛匪真的沒有任何關系。微臣回去之後就去調查他們的身份,務必給殿下一個滿意的交代。還請殿下給微臣一個自證清白的機會。”
蕭雲衍看着他吓到打顫的模樣,想着這一縣之長竟窩囊成這幅樣子,心中不由升起惱怒,可他又想起如今的場合,隻能将心中怒火硬生生壓下,默了片刻,才沉聲道:“這幾具死屍,我和沈大人會先帶回州府,蒼縣和匪徒有無關系,沈大人自會找人查證,你如今的當務之急,是記住我在楊夏村跟你說的那些話,還望徐大人好生做完你該做的事。”
“是,微臣知道了,微臣謹遵殿下教誨。”
徐峰顫顫巍巍地爬上了馬,帶着縣兵離開。
沈懷璋以為太子殿下要繼續趕路,卻不料他忽然調轉馬頭,駛到了跟在後邊的那輛馬車旁。
蕭雲衍來到馬車旁,正欲交代邢寂什麼,郗瑤恰巧轉頭,透過那半截車簾從車内朝他看了過來,兩條視線在不期然間相交。
郗瑤清亮的眸子看着他,看着他那張沉重的臉,心覺得他不像來找自己的,隻看了他一眼便将視線收了回去。
蕭雲衍也在之後移開了視線,對邢寂說道:“找人替你駕車。”
邢寂應是,正欲叫住身旁的一位侍衛,卻看到主子移開視線,此刻正看着方才來時的那條路,眸色幽深晦暗。
————————
寒月挂上枝頭良久,風塵仆仆的一行人才終于到達了桐州的州府衙門。
幾具假衙役的屍體已被放到内堂,沈懷璋引着蕭雲衍等人又來到了他們上次曾住過的内衙。
内衙專供官員留宿,因着是知州辦公的地方,故而規模并不小,完全住得下蕭雲衍一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