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惜康禀報:“罪臣林氏長子惜康,家父林旋,原任揚州通判,因父獲……貪墨之罪,舉家流放嶺南。”
樂安公主眯起眼睛,“曾奉上《治河十策》的林大人,卻晚節不保,上什麼《請增鹽稅疏》的奏折,被查出了私吞鹽稅,倒也不冤。”
立在公主身後的林惜染咬緊下唇,這便是外人眼中的“事實”,就像那宮牆,在層層朱漆覆蓋下,早已看不清本來的面目。
看着阿兄咽下辯白的模樣,有些事情不是靠唇舌便能辯得清的。
父親那本密奏,是如何在監察院被調包為《請增鹽稅疏》的?抄家那日,官兵們又是如何從書房“暗格”裡“搜出”那本“受賄賬冊”的?
時任揚州通判父親,有監管鹽務漕運之職,當查出了漕運異常便立刻密奏至監察院,本該是功績,可偏偏,那批僞裝成鹽包的軍械,背後牽連的是東宮……
于是,證據成了罪證,清名成了污名,一封密奏,成了催命符。
樂安公主慢條斯理地開口:“嶺南濕熱,本宮聽聞流放之人,十有八九熬不……你父母可還受得住?”
林惜染呼吸一滞,指甲無聲地掐入掌心。
林惜康用餘光瞥了一眼侍立在公主身後的阿妹,她眼中的隐忍和焦慮,知曉她是在等一個答案。
他欠身道:“承蒙公主垂詢,家父現在瘴疠藥所種植草藥和除草,家母在染織場做些縫補活計,二老互相照應着,身子倒還撐得住。”
林惜染緊抿着下唇,可以料想到,阿爹需終日彎腰勞作,還要接觸毒蟲瘴氣,他的風濕可還發作?阿娘需就着昏暗的油燈穿針引線,還要紡紗、染布,她的眼疾是否加重?
但是轉念一想,這是逃亡後第一次得到爹娘的确切消息,一家人齊齊整整地活着,平安康健就好,沒有再多的奢求。
苦嗎?着實是苦的,可比起那些悄無聲息死在流放路上的官員家眷,比起那些被“意外”滅口的知情人……
隻有活着,才能等到真相大白之日。
她理解了阿兄今日的“識時務”,這般讨好樂安公主的做低姿态,蝼蟻尚且貪生,不過是為了在銅牆鐵壁上,撬開一道透光的縫隙罷了。
九公主此時卻被一旁的一叢野薔薇灌木叢所吸引,圍着花叢間飛着很多五顔六色的小蜻蜓,體型是正常蜻蜓的五分之一,顔色鮮豔,有绛紅、翠綠、靛藍、堇紫等。
林惜染也看到了,甚是驚奇,那飛着的應該是蜻蜓吧,翅膀、尾巴和正常蜻蜓一模一樣,但這麼玲珑的蜻蜓還是頭一回見。
她猜透九公主的意思,悄悄湊近,想撲幾隻,那小精靈們反應卻異常敏捷,還沒等她手靠近,已經早有預判飛跑了,然後又悠然飛回來穿梭于花叢間。
林惜康果斷出手,未惹起風聲,一個伸手,一隻小蜻蜓就被捏在二指之間,刷刷幾下,已經擒住了五六隻小蜻蜓,仿佛隻是信手拈來,卻精準得令人驚歎。
“呀!”樂安公主湊近看,拍手哈哈大笑起來。
就這麼輕易捉到了,太厲害了,感覺自己許久沒有像現在這般暢快地笑過了。
待問明樂安公主來禾田的用意,林惜康立刻付出行動,他請公主隻坐在田邊吩咐即可,他下田去做這些體力活。
說罷挽起衣袖和褲腿,下到稻田裡,不多時,便捉了一竹簍活蹦亂跳的稻田魚,從蘆葦叢中尋了兩窩青殼野鴨蛋,摘了一大捧鮮嫩的蘆葦葉,從荷塘淤泥中采摘了幾節脆嫩的蓮藕。
一樣一樣的田間美味,像變戲法般陸陸續續堆放到樂安公主腳下。
樂安公主的繡鞋此時已經晾幹了,她望了望眼前堆積如小山的收獲,滿意道:“明日再送些這樣的新鮮食材到軍營去。”
吩咐完,樂安公主又擡手招來遠處垂首侍立的農田監官,吩咐往後每隔兩日,指名要林惜康送農田時鮮到軍營中,命監官安排好送貨運輸的車馬,當日結算。
公主眼波一轉,“當日所結算的銀錢要分林惜康一半。”
監官躬身稱是,不敢違背九公主的命令,心裡嘀咕着:要說一副好皮囊走到哪裡都吃香,戴罪之身都能攀上高枝,這上哪兒說理去?
他偷眼瞥了眼林惜康挺拔如松的身形,也難怪,有些人哪怕跌落泥潭,靠一副好皮相和骨子裡的貴氣,也照樣能招來貴人青眼。
樂安公主臨行之際,看到方才墊坐的青石,上面還鋪着林惜康的那件靛青長衫,吩咐林惜染帶回去漿洗了,明日待林惜康前來送貨時還他。
林惜染立刻應諾,她收好了那件長衫,指尖悄悄攥緊了布料,慶幸終于逮着了一次可以與阿兄獨處的機會。
次日一早,林惜康駕着驢車來軍營送時鮮,他先去面見樂安公主,拜謝了賞錢,而後随林惜染去取漿洗好的衣衫。
林惜染帶着阿兄來到洗衣房後一處僻靜小屋,一進屋便反手闩上門栓。
她快步走向牆角,從堆疊的麻布袋後取出兩件嶄新的長衫,這是她在來嶺南軍營的途中,克服船上颠簸的不适,一針一線偷偷趕制出來的。
将兩件新衣為阿兄穿在身上,她卻心生疑慮,明明按記憶裁制的尺寸,如今竟空出一指寬的餘量。
林惜染的指尖頓了頓,意識到什麼,猛地背過身去,忙用袖子抹去奪眶而出的眼淚。
“很合身。”林惜康看着阿妹微顫的肩頭,聲音溫潤如昔,他主動系好衣帶,套上那件漿洗得發白的舊衫,将新衣妥帖地掩在裡面。
“嗯嗯。”林惜染深吸一口氣,再轉身時已換上明亮的笑容。
此時,她不知道的是,轅門洞開,穆雲安已率領着鐵騎凱旋而歸。
将士們的士氣大振,穆雲安擡手示意親兵傳令:“今夜酒肉管夠。”
他回到院中,浮春急忙迎上來屈膝見禮,上了熱茶,又伺候着為其解去铠甲和戰袍,換上一身常服。
穆雲安目光掃過空蕩蕩的房間,“太太人呢?”
浮春猶豫了片刻,才低聲回道:“太太……去樂安公主院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