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飄過來的黑雲遮住了月亮,去往宮中的路上,兩列提着燈籠的人,留下兩串長長的腳印,漫天的雪花在映照之下紛紛下墜,滿地清白。
宮人沉默不語,守門的禁軍拉開朱紅色的大門,高高的宮牆,鋪天蓋地的壓下一片漆黑,仿佛是另一個監牢。
梁王的臨時宣召,最起碼表明了他的态度,廢太子之事,容後再議。像是在等什麼,具體在等什麼,隻有當事人知道。
宮人退下,楚文州走上台階,轉身看了一眼配着劍,冷酷的站在不遠處的赫連岐。
在刑部時,兩人之間沉默對視良久,灰白的牆壁上蜘蛛順着蛛絲吊下來,卡在兩人之間,氣氛凝滞許久,半晌楚文州才低垂着頭,五官在燈下明明滅滅,聲音帶了些嘶啞,“你太心急了。”
赫連岐從中聽出些堪稱溫柔的耐心勸告,覺得諷刺至極,想要口吐惡言的沖動在觸及眼前人柔和的面容時驟然冷了下來,兩月不見,他瘦了好多。
他派來監視的人,太子殿下吃得很少,大部分都被他吐了出來,晚上也不睡覺,不知道在做些什麼,嘴裡還經常念叨着什麼話。
手下欲言又止的彙報,赫連岐知道他想說些什麼,無非就是太子看起來已經不太正常了。
這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的不是這種結果。
誰都會瘋,楚衡不可能。
但是待人走近時,楚衡眼下的烏青是那麼的刺眼。赫連岐握在劍柄上的手緊了緊。
王都的雪,年年下得很大,今年倒是格外的柔情。雪粒子站在前面人的頭發上,肩膀上,又順着錦衣滑下,長長的發帶随風搖曳,那人步履平穩,一步一步地踩在地上,細細的一層雪,發出輕微的顫動。
三年前,也是這樣一個雪夜。他們初遇。
當時的楚文州初來乍到,四面楚歌,赫連岐剛被封了侯,入宮拜見,處境截然相反。年齡相仿的兩人,都對彼此有一些微妙的好奇心。
赫連岐白天剛聽聞了這位的事迹,在席上就多看了他兩眼,兩人視線相撞,又像兩頭莽撞的小獸一樣,同時收回目光。
楚文州身披大氅,安靜坐着的畫面,還是難以克制的在赫連岐腦海裡留下了痕迹。
好像就是這場宴會,楚文州被梁王訓斥不懂禮節,請了太傅來教導他,彼時梁王正有意籠權,索性把一些世家公子都召進了宮,赫連岐理所當然的在其中。
兩人也因此有了更多的機會接觸。後面兩人越走越近,關系好起來,不過也才用了兩個月。
楚文州從鄞州來,不熟悉王都的規矩,比赫連岐想象的要活潑許多,同他相熟,是相當出乎意料又合情合理的一件事情。
短短幾年間,發生了這諸多事情,已是物是人非,再也回不到當初。
赫連岐擡頭,雪花落在他的臉上,又輕輕化開,留下一小點的水漬,落在眼下,像是閃爍的淚光。
梁王派他守在殿外,必要時刻可以采取行動,滿腹惡意,昭然若揭。
“你來了。”
楚文州走近殿内,龍椅上的那人大病一場,已經明顯蒼老。
梁王對這位太子感情複雜,他的手擱在對方烏黑的法頂,剛生出幾分怨怼,太子就吐了血,一地的血,或許還摻雜着一些内髒的碎片,他的眉心跳了一下,怨怼不在,複又生出幾分惋惜。
“衡兒,現在朝廷上的大臣們,都要朕廢了你,可是衡兒,你還能活多久……”
楚文州用手背抹了兩下唇邊的血,一道血痕延伸出來,面色平靜,無悲無喜,“兒臣時日無多,不在乎到底是什麼人刻意陷害,隻要陛下相信臣,臣就别無所求。”
梁王說不出話來,目光看向殿門,想到殿門外的諸多守衛。
梁王伸出蒼老的手把人從地上拉起來,拍了拍他的手背。有寬慰的意思。
楚文州其實心知肚明,梁王已經暗中處置了許多人,知道他是被陷害的,但是他需要一個借口,借此掩飾他這個皇帝的無能,竟然導緻這種事情的發生。
人年紀大了,要考慮的東西就沒這麼多了。
楚文州嘴裡說着感激的話,心裡卻止不住的想,皇帝這一遭走下來,身心都收到了打擊,還能活多久。會不會死在他的前面。
他謝完恩毫發無損的走出來,唇邊的血已被擦幹淨了。赫連岐還在原地,頭上已然蓋上了一層雪,身上也是,他恍然以為見到了赫連岐的白發,險些失了神。
赫連岐的表情談不上多放松,也說不上多緊張,赫連岐的臉上永遠是一副表情,他之前每每感慨,這世界上能通過一成不變的臉色看出赫連岐的想法的,恐怕就他一個。
以後也不知道會不會有。
他拾級而下,目不斜視離開,來接他的宮人早早的就等着了。
阿翠久違的見到殿下,眼眶忍不住又發紅。
楚文州累了,強撐着精神安慰了她兩句,楚文州問起這段時間宮裡的情況,阿翠一一回答。兩人默契的避開了某個名字。
楚文州撐着額頭,時不時點頭,“嗯”上兩聲,看起來是累極了。
阿翠不敢多言,怕一說多了就出現錯處。退下之後,楚文州就着柔軟的床榻,歪頭倒了下去。
他想來想去,也是想不明白。
當初站出來,替那個他身邊的一個小宮女辯護的會是阿良。
那個小宮女,楚文州對她的名字還有印象,卻已然忘記了長什麼樣子。他寝殿之前的那顆桃樹如今還枝繁葉茂,人卻不是當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