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驗所的餐廳内,林滿初的對面坐着一個頭發亂糟糟的青年。
他穿着皺巴巴的襯衫,扣子系的歪歪扭扭,一雙陰郁的眼睛藏在鏡片後,久未打理的黑發有些長,散亂地遮着眼睛,像是潮濕地裡長出的蘑菇。
“段,你想說什麼?”
林滿初放下了筷子,将垂落的長直黑發撩到耳後,漫不經心地看着他。
自己這位同事兼師弟脾氣古怪,整日整夜地悶在實驗室裡,幾乎從不出門,面容似鬼一樣蒼白,眼睛又是黑少白多,盯着人時極為不适,簡直是變态研究員的标配。
再加上他殘暴的做事風格,曙光研究院的許多人都對他又恨又怕。
恐怕也隻有與他交好的自己才知道了——段之潮隻不過是社恐而已,害怕和人說話對視,完全不懂得人情世故,所以才會造成這種假象。
而明明懂得人情世故,卻依然心狠手辣的自己……才是最應該被害怕的那個人吧?
段之潮低下頭,嗫嚅着問她:“……你手下的那個實驗品,X,他醒了嗎?”
“幾天前醒了。”林滿初向後靠着椅背,心不在焉地抱着雙臂,食指敲打着左臂的金屬徽章。
段之潮沉默了一會兒,藏在桌下的手十指相扣,“華期老師說……讓你最好别進行這個項目了。”
他的話像是暫停器,成功讓林滿初止住了所有動作,黑色的發絲纏繞在她的頸後,頭頂白熾燈光打下,陰影投在蒼白的臉上,襯得她比段之潮更像惡鬼。
“段,你應該知道……我不會放棄的。”她幽幽地說,聲線沁着絲絲縷縷的涼,讓人頭皮發麻。
段之潮哆嗦了一下,頭埋得更低了,從這個角度,林滿初隻能看到他雖然亂糟糟、但洗得很清爽的發頂,帶着小小的旋兒。
她聽到自己這個怯懦的小師弟猶猶豫豫地說:“可是,林師姐,你再怎麼執着于這個,也救不了華期老師啊……”
他哀切地擡起頭,露出藏在厚重劉海和鏡片下的烏黑眼眸,閃着不自知的天真的光亮,“老師不會希望你變成這樣的……就連她自己,都找不出解救異種的辦法,更何況我們呢?”
“林師姐,你怎麼可能不明白,這根本不是基因層面的問題,你……”
“閉嘴。”林滿初冷冷地說。
宛如一盆冰水傾頭澆下,段之潮狠狠抖了抖,嘴唇發白,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了。
“……”
一片詭異的沉默,他人的交談仿佛隔了一層毛邊玻璃,似遠似近、聽不真切。
林滿初捏着指骨,閉了閉眼睛:“我不想再聽到和老師有關的任何事情,今天就說到這裡吧……”
“段,你也該長大了。”
不要像個小孩子一樣,整日整夜地沉迷于無所謂的研究,以為那是自己最喜愛的玩具。
——現在不是你那和平的時代了。
過長的發絲糊了眼睛,段之潮眨了眨刺痛的眼睛,輕聲嗫嚅:“我、我明白了……”
“可是師姐……有時間你還是去看看老師吧?她現在仗着自己異種的身份,沒日沒夜地拼命,我們根本勸不住她,隻有你能……”
“那與我無關。”林滿初咬着牙,近乎冷漠地擠出這句話,“……我們都有自己要做的事,那與我無關。”
她撐着桌子站了起來。
這并不是一個很好的談話場所,可兩個人過于“聲名遠揚”,其他人都不太樂意接近這裡,導緻隔出了一大片真空地帶。
林滿初沒有再看段之潮一眼,連過問他對那幾個失職助手處置方式的心思都沒有了,拉上外衣拉鍊離開,下巴埋在領口,鴉黑色眼睫低垂。
秋季溫度驟降,裸露在外的皮膚變得冰涼,所幸智能外衣保暖功能很實用,寂寥的高樓間隙、雜草荒蕪的柏油路上,高跟長筒靴“嗒嗒”地響。
倏地,她停下了腳步,擡頭望了望天空,沉寂的眼睛中是罕見的迷茫。
華期老師簡練而中性的聲線重新在她的記憶深處回響,在她每次迷茫的時候,如此堅定執着地為她撥開雲霧。
“十幾年前的圖桉桦,雨夜,這個一向以美麗聖潔著名的旅遊景點,在隔壁村落喪葬之地爬出滿臉懵懂的新生之人時,就注定失去聖潔。”
“而曆史的車輪也由此向錯誤的道路徹底狂奔而去,再難更正。”
“所有安全區的人們都會永遠銘記這一天,一代又一代的後輩們也都會在曆史書中看到這樣一行記錄。”
“2075年,圖桉桦異變,自此開啟修複時代。”
“那是一個世界的悲鳴。”
華期喜歡對每位初次見面的學生念這一版被廢棄的新聞稿件,但她從不會主動提起自己的成就,比如——她是第一個發現了奇異細胞、并将死而複生之人定義為異種的研究員。
可這又能怎麼樣呢?做出如此偉大功績的老師,現在不也擺脫不了異化的折磨,和無數普通平凡的異種沒什麼兩樣?
在學生眼裡,華期隻是一個年近四十、喜歡緊追潮流的人罷了。
可在其他人眼裡,她是救世主、是希望、是“曙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