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她早曉得一雙鞋便能勾住那漢子的心,好妹戳破十指,也要做一屋子的鞋,也争個鞋匠當當。
日頭偏西,金烏落了金烏,金燦燦一片紅光,應景又喜氣。
元昭心裡眼裡,忌憚着眼中釘、肉中刺。
唯恐他兩個開夫妻店,湊在一處合力做黑心的皮肉買賣,更怕他們眼巴巴還想着不該想的人。
女人男人,丫環奴才,凡有半點不正心思的,生也好死也罷,都該離玉京院兒遠遠的。
掀開那一方鴛鴦戲水,鮮色胭脂蓋不住新娘子兩頰的绯紅,漢子一張臉上,同樣透着黑紅,這是真情真羞,元昭瞧在眼裡,蓦地得了一瞬安心,心安又不定,迷蒙的眼四處追尋。
人群中,那第一眼,他從來都是望向戀笙的。
元昭看着她,一刹那的安心近乎崩潰,破碎成一點點疑心和不解。
長生蟲兒成婚,戀笙竟比新婚夫婦還要高興,瞧不見一絲憂與怨……
她分明是個最念舊最專情的,這才幾日,便将前人忘卻?
這倒不是她的脾性為人。
元昭縱有千般不願,也隻能順着她的性子去探尋順應,一五一十,有一說一。
她事事迷糊不放心思,偏在情愛一事無師自通,先前為了一個烏長生,能癡情大方到舍去性命!
眼下,舊□□客,她那眼角眉梢可曾瞧見半點嫉妒與不甘?
元昭的安心湮沒,這一刻,隻剩滿心猜疑。
少爺愁少爺的,丫環樂丫環的。
婚房裡紅豔豔的喜慶,歡聲笑語一片熱鬧,萱草笑得比新娘子還歡,樂呵呵地硬給長生喂了兩盅酒,吃得漢子面上酣酡再三推脫,萱草方才幹休。
餘下兩壇女兒紅,獨她一人吃了幹淨,原是她自己愛吃酒,這才總請人吃酒。
好妹哭得情難自抑,哭一時歇一時,瞧見新郎官那副俊朗模樣,這糙漢子平日裡不打扮不講究,便将她迷得挪不開眼,今兒穿戴一新做了新郎官了,從頭到腳是有說不完的神氣。
好妹的心,一半兒系着長生,另一半兒妒着蟲兒,實在傷心,于是哭聲更甚。
太太老爺的囑托,周好好早忘了幹淨,四少爺一派詐屍人鬼樣,陰幽幽死死盯着她,好妹汪着淚腫着眼,也隻當瞧他不見。
萱草笑,好妹哭,春桃一時哭一時笑,流着淚咧嘴笑,苦淚流進嘴裡,心裡也是越發的苦。
蟲兒見她傷心,自然也要跟着傷心,隻是今兒日子喜慶,眼淚不好顯露,手邊亦無趁手的汗巾,隻能拿那方春桃贈的紅蓋頭與春桃抹了淚。
春桃拿着紅蓋頭瞧着蟲兒,忽而噗嗤一聲笑,自己笑了一陣子,忽而又撲進蟲兒懷裡放聲大哭,如此反複,正是哭嫁一場。
村人不曉得女兒心思,各個隻當這姑娘真心舍不得好姊妹……
春桃哭,好妹更哭,她望着長生瞧着蟲兒,好似失去神智,癡癡傻傻提議道:“你們倆若是願意,我留下來,咱們仨…一道過罷?”
好妹說着真心話,村人都笑她是鬧洞房的胡言亂語,一時亂騰騰不停息。
城人樣樣比得過村人,就連姑娘家說葷話,也是又斯文又利害。
邪得不能再邪的瞎話,未必不是正主意,春桃卻是聽進去了,她竟也昂起頭流着淚說,“咱們四個過,也成?”
一個兩個真心實意,倒惹得一屋子人哄堂大笑。
新郎新娘心頭一震,蟲兒倒是願意,長生醉裡驚醒,他可不願。
勸酒,哭喪,搶親,鬧洞房,姐仨樣樣不落,四爺不許她們跟來,倒是沒半點錯。
毛兒、羽兒窺一眼四少爺陰沉沉的臉,頓感不妙,這三個女霸王若真把這對新人鬧散了夥,她們這些做奴婢的,怕是一個也逃不掉……
毛兒抱着不肯回城的春桃,虬兒鱗兒背着吃醉酒的萱草,羽兒捂着好妹的嘴,生扯了人就走,好妹不願走,掙紮着甩飛了鞋,不偏不倚甩到客人臉上,幾人叫上王弟,坐上馬車便要回臨安城。
王二小子與人吃酒,剛吃了兩杯并不多醉,毛兒羽兒叫他,本是不耐煩,但見四爺冷眼望過來,王二哥慌忙酒醒,扭臉叫了元家小厮,衆仆駕了車領着這幾個小姑奶奶,往城裡走。
春桃離了長生,就在馬車裡放聲哭了一場,哭完就此罷休,再哭可就惹人煩了,哭夠了,心事便也了了……
好妹哭夠了,僞作豁然姿态,明面上真把那漢子忘了幹淨,私底下,其實還暗暗記着。
男人哪裡沒有?
哎隻哎……怕隻怕再難尋第二個烏長生喽!
車馬走動着,一時又停了,外頭有人聲問着,“這是哪個的鞋?”聽着是個男人,語氣很不好。
王弟掀開簾子,寒風一吹,吹得好妹隻着襪的腳,生冷。
金鳳瞧見那隻缺了鞋的足,一字不多說,便把那鞋丢進好妹懷裡。
金鳳好好的吃着酒,從天而降一隻女人鞋,還正巧砸在他臉上,惹了半村人笑話,也是倒黴,十六七的小子,半大的男人正要面子呢,拿了鞋氣着追過來,瞧見這兇巴巴的姑娘,哭得委屈,金鳳一時心軟,又添補了一句,“别凍壞了腳!”
簾子一落,好妹忘了冷,忘了鞋,更忘了烏長生,頭從車窗外伸出去,望着小夥子的跑開的身影,笑着啐了一口,“兇巴巴的,還怪會心疼人的!”
自然,也怪俊的!
車馬一動,好妹的心思,又叫山野漢子勾了去,她笑着問王二哥,“方才那小子,叫個什麼名兒?”
王弟哪裡曉得,她一問,萱草吃多了酒,半醉半醒忽而來了精神,這會子笑着接話,“那小子姓金,叫個什麼鳳哥……”
金鳳哥,金鳳哥……
好妹笑着,嘴裡心裡念叨個沒完。
姑娘家的眼淚像珍珠,值錢,男人,像燒不滅的野草,不值錢的東西,遍地都是。
這不,扭臉又來了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