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早早沒了爹,前兩年,猝然一場病,讓這漢子沒了娘。
至于蟲兒的老子娘,連她自己個也忘了,早不記得了……
蟲兒、長生赤條條無依靠,一個獨身一個光棍,素寡半生,兩方問三代尋五代,竟無半個至親血脈。
平日裡,長生為奴,蟲兒為婢,道是心思赤誠,眼明手快。
這會子,兩個人碰上自己婚姻事,是身也茫茫心也茫茫。
一應詳細無從下手。蟲兒躲在金烏深處羞見日,更不見人。長生縱使見了人,也隻曉得低着頭看土看灰,拈葉拈草,閑話好話歹話全不多說。
烏頭急歸急,金鸾罵歸罵,戀笙喜憂參半。
照例該操心操心,物件該添置添置,行頭該置辦置辦,樣樣不落下。
村裡人婚喪嫁娶,這三個“麥穗”也時常見,從前遇上了,不過是看熱鬧沾喜氣,自然一身輕快瞧不見細處。
金鸾烏頭二人婚事,自有兩家長輩操持,其中事問不着他們兩口子。
長生生在村裡,蟲兒倒是長在城裡。
二人婚事,不好全依着村裡,也該學學城裡樣式,戀笙捏着心思脫口而出,巧的是,她在元家也遇過一樁喜事。
就是先前玉瓷姑娘出嫁,三嫂嫂張羅布置得既喜慶又大方,戀笙瞧着那樣就很好。
蟲兒的婚事,戀笙處處問着容暇,四奶奶嘴上說是比着玉瓷姑娘的來,真到用錢用料,難免樣樣放寬放松,每一樣全無“不舍”二字……
急事急辦,金鸾性子爽快做事亮堂,戀笙一如她好姐妹,烏頭低着頭豎着耳,隻聽她兩個吩咐奔走,再瞧那新郎官——長生,低着頭不敢有異議,除開那一筆蓋房錢,漢子把全部身家一并拿了出來。
由着這三個“麥穗”張羅花費。
要想把事兒辦得體面又風光,免不得多使銀子,“草籽”的錢哪兒夠?
那三個“麥穗”明裡暗裡不細究,也不知貼補了多少。
好在忙中不出錯,該有的全都有,貴的重的也不嫌多。
元昭斜着眼,隻在一旁瞧着,等那三人忙了一陣靜下來歇氣,四少爺點着拐慢悠悠上前,拿了紅紙定眼一過目,一時敲竹杖,一時連連啧舌,一嫌事事不講究,二嫌備辦得不齊全。
人将竹杖一放,往那太師椅上一坐,四少爺當真把活兒搶過了去,一轉身便叫張圖去到官府要文書,辦戶籍,立時就要。
四爺經手,四爺操持,少不得錦上添花,事半功倍。
耗費一整個白日,一概事終是預備齊全。
金鸾、烏頭領着閑了一日的呆漢子,回了金烏村。
漢子腼腆忸怩,不好直面那三位姑娘,隻好憨着眼玩葉玩草,單一個閑暇白日,生把兩隻手染成墨綠棕黃……
人還了家,羅攸娘一打眼,人分明是往臨安城裡去了,不曉得的,當他是去山裡挖煤。
秀才夫人連聲抱怨,瞧這憨小子臊成這幅鬼德性,便叫栓子媳婦燒水,把那兩隻黑手按在熱水裡燙了又燙,洗了又洗搓了又搓,明兒賓客來家,新人的手炭灰一般,哪個不盯着笑話?
楚家一團和氣。元家底下,卻是各有各的眼淚,各有的牢騷。
四爺四奶奶忙了一日,想着明兒一早再往金烏村去,倒也不耽誤。
二爺、二奶奶折了禮銀賀送,隻叫四房夫妻兩個一并捎帶過去,烏長生這個忠仆,元家二少爺難忘,都到這時候了,四爺的丫頭嫁了四奶奶的長工,元徹還想着要撬玉京院的牆角,挖走楚家的長工,故而在銀錢上,二爺又多給了些。
萱草、春桃、好妹那三個邪性人,哭是要哭的,氣是要氣的,嫉妒是要嫉妒的,罵蟲兒是要罵的,罵長生更是要罵的,一個都不落下。
羨慕是要羨慕的,道賀是要道賀的。
禮要送,酒要吃,人也要去,一個二個哭得兩眼腫腫,明兒一早,還都要跟着四爺四奶奶一道去金烏村……
眼中釘娶了肉中刺,這三個最無用的要跟着去,元昭隻怕她們攪局号喪,觸了黴頭壞了規矩。
哪個不叫那兩個順順當當的成家,元昭有的是法子治人,三個丫頭探頭一說,四爺冷着臉,隻厲聲一句,“不成!”
四少爺怒而否決,頓時就讓人偃旗息鼓。
有熱鬧不去瞧,且不能去瞧,如若當真去不了金烏,瞧不了熱鬧,那便不是萱草。
四爺唬人,這丫頭倒是半點不怕,轉臉她便求到三奶奶跟前。
眼瞧着長生就要娶蟲兒了,容暇見萱草面無半點悲色戚容,還咧着嘴笑呢,寒冬臘月,硬是要去楚家讨一杯喜酒,三奶奶笑道:“四少爺說話,如今…也算不得數了……這麼的,我送蟲兒一隻首飾盒當賀禮,裡頭再添幾樣貴重的小玩意,就說首飾貴重離不得人,再和四房奶奶說道一聲,你背着盒子,也就跟着去了……”
四爺再不許,不過三奶奶、四奶奶一句話的事兒,哪由得他一味霸道。
萱草笑着謝過自家小姐,揪着小辮兒去酒鋪裡買了兩壇女兒紅,預備當做賀禮明兒一道帶去楚家,長生那憨漢子不吃酒,萱草也記怪着呢!
這可是喜酒,且看他吃不吃。
萱草不多留心在意,春桃刻刻上心,時時傷心。
春桃本就哭個沒完,四爺還不許她去觀禮,夜裡,那更是哭個沒完沒了……
老姑奶奶聽了心有不忍,又念着那漢子娶老婆,也是個好事,夜裡起身,想着命人收拾出幾匹好料子,便叫春桃丫頭跟去送絹緞。
元家老姑奶奶發話,縱使四少爺不聽,四少奶奶可是無有不聽的,有少奶奶押着,少爺豈敢不孝順老姑奶奶?不聽老姑奶奶的話?
春桃擦了淚,倏然又好了,拿了剪刀針線紅布金絲,擡手便是一方鴛鴦戲水紅蓋頭,她一邊繡花一邊擦淚花,盡力不把淚滴染上去,淚珠子染着紅褪了色,暗暗沉沉不喜氣……
那好妹在家哭了一日夜,她不去求四爺、更不去求四奶奶,她可不懼四少爺的霸道,官道阡陌又不是元家開山鋪造的,四爺還能管得了人騎馬邁步子?
好在,元家老爺太太點名叫她去。
老爺叫好妹去,說是讓丫頭替太太吃一杯喜酒。
話說到這份上,即便是四少爺也不便阻攔。
去歸去,老爺話意警告,好妹更是不敢惹事……
次日一大清早,好妹腫着一雙眼,拍着木門敲醒履鞋鋪子,精挑細選買了一雙紅繡鞋,别在後腰,這是她送給新娘子的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