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元昭緊緊摟着枕邊人,生要把人折成幾小瓣,一塊藏進他身裡,一塊藏進心裡,剩下的全放進眼裡,看着,守着。
胡亂猜忌,胡思亂想,引着人想入非非,遲遲不肯入睡。
他的嫉妒心,好奇心,好勝心,猜忌心,死活按耐不住,險要跳出口,稍一蹦哒,就跳進戀笙的肚腸裡……
金烏村!
金烏楚!
金鸾一家,烏頭一家,戀笙一家,正是有權、有勢、有靠山……
“魚肉鄉裡”“橫行霸道”!
三家合在一處,轄制着整個金烏。
就如歡喜園上下一條心,金烏村人,全都長着一條舌頭,一大簇人,沒一個敢吱聲說實話。
元昭實不敢過問金烏村人,生怕打了草驚了蛇,事後又哭訴悔不當初。
若不是烏頭吃醉了酒,歪打正着叫他撞上了,元昭想,隻怕他這一輩子都要被蒙在鼓裡,不得真相。
問不得戀笙,問不得金烏村。
更問不得寒光寺,那寺裡,上上下下自然也是念着一套佛經。
既不能打草驚蛇,又要小心翼翼求得真相!
金烏村,寒光寺,沒有缺口。
哼,即便是天衣無縫,元昭都要用雙手撕扯出一條血路來……
事情看似艱難,但凡事皆有例外。
除了金烏村,寒光寺,還有一個舊日局外人曉得實情。
趁太太、姑奶奶叫戲班子進園子唱曲兒,老爺、少爺、少奶奶陪着看戲,元昭借口出了歡喜園。
他一人一馬一杖,直奔萬家去。
不顧萬家下人阻攔,元四爺一腳踹開了萬壽全的房門。
房門大開,天光一亮,四目相對,眸光一閃。
四少爺心火燒得正旺。
究竟是哪一個僧人?
當中曲折究竟是何?
事情備細,他要樁樁件件一一問個明白。
萬壽全抱着湯婆子半靠在床邊,穿着整齊姿态平和,陡然間瞧見元昭來,他并沒有多少驚異與懼恨,就好似坐定了身子,一直在等着人。
萬家的仆從,緊盯着元家的四爺。
仆子們伸腳擡手警覺着,各個瞧也隻是瞧,退也不能不敢退,不敢出聲還欲言又止。
年長的吹胡子瞪眼龇牙咧嘴,表不滿現怨念,年輕的終是你推推我,我推推你,全往後躲不敢上前。
閻王面前無大小,全都是些貪生怕死之輩,竟無一個膽大的。
滿家奴仆,沒一個敢上前阻攔。
元昭發出一聲冷笑,回身冷眼瞧着,一身怒氣難掩蓋,隻是稍稍走了半步,仆子各個驚心懼怕,一再往後退縮。
“有話要同你們三爺說……”
四爺發話,衆人沒個反應。
“滾出去!”
這一句,并非十足的暴戾之語,四少爺收着聲罵,竟比平日裡發怒,更讓人懼怕。
一時間吓得鳥獸散人影滅,仆子出去了還不忘貼着門,瞧着屋子裡頭。
元家四爺,瞧着像是要打人殺人,自家少爺已被這惡魔狠狠打殺了兩次,次次危及性命。
不過為個年輕女人,到底是親親熱熱的姨表兄弟,他竟也往死裡打。
萬家奴仆不得不防,不得不時時看着盯着瞧,自家三爺那副身子,再經不起半點折騰磕碰。
“當真…不是…要打我們三爺?”也有膽大的問。
“滾……遠些!”
瓷杯清脆落地,破爛零碎炸起,一個個手腳并用急着,跌倒着爬着,一時間,全都滾得遠遠的。
衆人逃竄出去,最後一個,還不忘老老實實合上房門。
元四爺放下竹杖,扔飛萬壽全手裡的湯婆子,“寒光寺……戀笙……你……曉得什麼,一字不漏,通通告訴我!”
勒拽着衣領,如行刑一般,萬壽全臉憋得通紅,人往閻王殿裡走,痛苦萬分。
萬家三少爺紅着臉喘着粗氣,他在丢命途中,好不容易吐出幾個字,“我…隻當…你…曉得…呢!”
元昭氣恨極了,回過神稍稍收起脾氣,這才丢開萬壽全。
好容易才把命轉還,得了喘息生機,萬表弟連着咳嗽。
“難怪……你自然是不曉得的。”萬三表弟望向元四表哥,他漆黑的瞳裡掩不住的無奈哀傷,“我不過碰她一下,你便要奪了我的命去。若讓你曉得了那個人,砸廟宇金身殺佛祖菩薩,用野人蠻力,使腌臜手段,不把那個人殺了……不……不……不不把寒光寺殺絕,倒不算完!”
戀笙姑娘,萬壽全忘不了放不下;元家四少奶奶,萬家三爺争搶不過。
可惜,忘不了也隻能忘,可恨,放不下也隻能放。
果真有那麼一個人!
元昭心裡“苟且偷生”的那一點子僥幸,刹那間逃得再不見蹤影,心火燒做一抔死灰,永不複燃。
要說不說,将說不說,欲蓋彌彰,說也隻說一半兒,實在折磨人!
“快!說!”元昭厲聲催促,魂兒氣如戾,眼兒早已猩紅如鬼。
萬表弟還深愛着他的表嫂——戀笙,自不肯說楚姑娘從前那些是非。
不敢真假對錯,隻要他說半個字,都是在毀人。
“那既是從前的事,你又何必多此一問?不如撂開手,就當做半點不知……”
他本是不想多嘴多舌,但見表兄臊眉搭眼,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兒,這張衰景,也是難得。
看着不可一世的元四爺這般可憐相,萬壽全無奈歎氣,“我也不曉得多少,隻聽寺裡師父說過幾句……”
元昭聞言擡了頭,隻聽萬壽全細細說道:“那人年歲不大,輩分卻是不小,高着哩,按字輩,我得尊他一聲師叔祖……”
才說了這一二句,四表兄已然擰了眉,萬壽全隻得先喂他一顆定心丸,“師叔祖自小就被雙親遺棄在寒光寺外,自他下生起便是和尚,往後,從生到死,這一輩子也隻會是個和尚……”
元昭的雙眼沒了精魂,全身隻一顆心還跳着,兩耳轟鳴,萬壽全的話一入他雙耳,字字句句斷續散亂不成長句……
既然開了頭,萬表弟再也止不住口。
“佛法無邊,我等凡人難參透……”
“小師叔祖不是個凡人,他是個參了佛,修得了道的高僧……”
“他能通梵文……”
“還有許多旁的文,他都識得……”
“他此一生,注定了是要學佛的……”
“年紀輕輕,早早便是寺中首座,不單單是臨安,還是整個江南道的首座……”
“四表哥,你也曉得,金烏就在寒光腳下……”
“戀笙姑娘的娘是個愛燒香拜佛的,隔幾日便往那山上去……”
“從前為了求子女……”
“有了女兒便帶着女兒上山求平安……”
“戀笙姑娘與我那小師叔祖自幼相識……”
話說到此,元昭已近木然,萬表弟語聲不歇,“他兩個一般大,歲數,就如你和她,正是青梅竹馬,兒時玩伴……”
青梅竹馬,兒時玩伴。
這八個字就如燒紅的烙鐵烤着元昭的皮肉白骨。
“他兩個嬉戲玩鬧一直玩到九、十歲,小和尚跟随老主持,去外省外域各處辯經遊學……”
“這一走便是六七年……”
“小和尚當了幾年遊僧,遊曆山川異域高原大澤,各處轉了一圈回來……”
“六、七年光景一過,少男少女大變了樣兒……”
“再不是那幼時稚子相貌……”
“竹馬青梅,一個上香,一個化緣,一個說佛,一個講經,一來二去,三不五時,童年嬉戲玩鬧早變了味……”
青梅竹馬,竹馬青梅……
元昭和玉顔是假的。
戀笙和他卻是真的!
珍貴既真情。
話說到此,元昭全身盡是冷汗,他嫉妒得發抖發瘋,心早已聽不下去,事已至此,到底沒有聽一半的道理,無奈,他也隻能咬牙強撐下去。
話頭一開,便再停不下來,萬壽全見四表哥氣憤,繼續轉述舊事,“小和尚去時,小姑娘送他一件親手縫制的佛衣,也曾玩笑着與他許下幾顆菩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