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不知道幾位尊者的複興計劃執行到了哪一步,但她有種直覺,自己在濟世宗待不久了。
她為雲止安排了去處,卻放心不下虹月,希望今晚徹夜長談,以後也能好聚好散。
*
雲止上了一個月的通識課,不僅滿勤,月考五科都是滿分。
這種喜悅卻無人分享,虹月二十幾天前就下山了,臨走前交給她一袋沉甸甸的金谷粒作為保護費。
赤鸢更是不願從除魔任務中退出,半月前也離宗而去,揣着一沓筆記,前往最近的長生門除魔據點。
昆瀾在籌辦宗門大比,成天與長生門門主洽談事宜,很少回宗主殿,幾乎碰不到面。
雲止給宗主殿正殿角落的龜背蘭澆了兩次水,把自己庭院内的綠植和寵物照顧得很好,天寒了,她甚至為它們學會了恒溫陣法。
衛清甯和她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邊界,即使蘇醒了一段時日,看見她也像看不見似的,沒有反應。
雲止重拾制香的熱情,去凡間買了近百斤的水果。
今年的柚子橙子收成一般,口感普遍偏酸,提取的香液沒有往年的好聞。
但上市的草莓很是可口,柿子也不錯,萃取的精華雖然沒有助眠效果,但擺在餐桌上能增強食欲。
明明那麼安逸,可是也那麼無聊。
第二天,雲止在執劍峰上通識課,約好的三人聽課,早到的幫她占座,如今隻剩她一人出勤。
雲止分出了一半的神識聽課,另一半在神遊天外,執劍峰的冬日景觀看了無數次,枯山枯草枯樹枝,看不見雪,早消融在了護宗大陣上。
這次課堂的開題是濟世宗内有哪些被封印鎮壓的魔族。授課女修參與過除魔之戰,對魔族深惡痛絕,語氣非常不善。
“最近一次,也就是第四次除魔之戰,修仙門派聯手,取得了最快的一場勝利。
“修仙者死傷九千七百五十三人,魔族死亡近乎三千,兩百三十隻魔族被鎮壓百年,一百隻魔族鎮壓于萬魔窟,一百三十隻魔族鎮壓于長生門降魔塔内,已有百年。
“魔主身死,被砍去四肢,保留頭身,扒去魔骨,三塊屍身封印于本宗秘境内,剩下三塊由長生門看管。隻有這樣,才能防止她再度複活。”
雲止收回了遊離的神識,越聽越是心寒。魔族首領的下場尚且如此,萬一哪天赤鸢的身份被揭穿,她豈不是連屍體都會被燒成灰?
想起空中樓閣被魔念操控的修士,來不下施展惡行就被劈死。
想起在寒池受刑的赤鸢,沾有魔氣的傷口不僅沒被處理,還被延緩愈合。
想起昆瀾接連被魔息折磨,又不敢将事實公之于世……
幽魂的那句話在耳邊回響:濟世宗容不下魔,也不容魔念,如此嚴苛,你怎麼待的下去?
遲早會爆發第五次人魔之戰。
數百名魔族像戰利品一樣被封印在兩大宗門内,魔主屍體更是四分五裂,難以齊聚。盡管修仙門派的舉措都是防患于未然,但也是實打實的拉仇恨。
可能在魔族眼裡,是在羞辱屍體,虐待魔靈,下作陰險,震懾的手段極其卑鄙。
如果不知道赤鸢是魔,她自然不會代入魔族的立場,重新審視一次除魔之戰,不會覺得濟世宗的各類除魔手段有多荒唐。
她向虹月承諾過,如果在赤鸢與濟世宗之間做出選擇,她會包庇赤鸢。
赤鸢也給出過承諾,會在人魔大戰興起之時護送她離開濟世宗。
要是人魔真的再起沖突,不缺她與赤鸢這兩個無心戀戰的族類,也許還要算上虹月。
識海中的幽魂在這一刻醒來,她說:“一直是昆瀾試探你更多,你今天不想試探一回昆瀾嗎?比如去問,在她的語境中,中立的人會是什麼下場?”
雲止回複:“至少不該是現在,我要拿到本月的通識課全勤。”
幽魂沉默了一瞬,說:“我的意念伸展了幾萬裡,昆瀾不在宗門,而在回宗的路上,你可以用代理掌門令行使職權,提前讓課程結束,也能及時見她。”
本就不想聽課的雲止站了起來,她坐在最後一排的窗邊,與站在講台上的授課女修隔了十幾排座椅。
“師長,我有話說。”對着威嚴且年長的女修,雲止沒有一絲膽怯或慌亂。
“你認為我提到的傷亡數據不夠準确?”女修走下講台,試圖與她平視。
“非也。魔族記仇,今日濟世宗能分屍魔主,可曾想過,這世間的氣運不會永遠眷顧人族,待魔族卷土重來之日,修仙門派的首領說不定哪天也會有身首異處?”
此言一出,引起嘩然,無數同門轉身望她,目光有驚有怒。
“你待如何?”女修反問。
“兩不相幫。”雲止公然宣明立場,拿出了代理掌門令,讓女修聽令。
“這節課就上到這裡,還有,這個月的月考,哪怕我交白卷,你也要給我滿分。”
金色令牌發出一道亮光,女修腰間的令牌也跟着發出響應的亮光,代表命令正式生效。
雲止說完,毫不在意女修是何反應,拿出了一張傳送符,将自己傳送至濟世宗正門。
*
雲止在濟世宗大門前等了昆瀾足足有十個呼吸那麼久。
“她來了。”幽魂說。
雲止加強了目力,視野内也沒有出現昆瀾的身影,隻有無盡的雪,和十幾個掃雪的凡人修士。
“你該用神識去看,不要讓昆瀾影響你的抉擇。”幽魂有些無語。
後知後覺的雲止感到臉上一陣暖意。
是昆瀾面對着她産生的呼吸,大乘期一呼一吸與天地靈力契合,昆瀾調動着空中的火靈,讓雲止的雙手和臉回溫。
修士在冬季不宜使用傳送符,失溫很快,使用者往往意識不到手腳變得冰涼。
“你想下山?”一月不見,昆瀾的第一句話聽起來是那麼不美。
為何她總是在要求昆瀾,要求昆瀾每一句話都要合她的心意,昆瀾沒有欲網,情感表達會有缺陷,已經為她做的足夠多,可她總是在要求更多。
昆瀾提出的唯一要求,是讓她多上通識課,比及格高十分。
她考了滿分。她為什麼要考滿分?
是想證明她的能力遠比昆瀾設想的更強?還是她更想在昆瀾面前裝個好人?
從知道赤鸢是魔的那一刻開始,她就不想扮演一個好人了。昆瀾是個好人,可她最美的時刻,是在扇中,是魔息發作時的真實,是被誇眼睛好看時的毫不自謙。
很多時候,昆瀾是沒有自我的,隻剩下不接地氣的大愛,她又甘心活成這個樣子。
幽魂說自己是她的一部分,雲止認清了自己,冷笑道:
“赤鸢下山執行除魔任務,我前去幫她,濟世宗宗主首徒,親臨凡間走在除魔前線,傳出去名聲多好聽不是嗎?”
雲止說完,繞過昆瀾踏下了一層台階。
昆瀾揮手,直接将所有台階擡平成一樣的高度,幾百級長階變成一塊平地,所有的雪和掃雪的人都消失不見。
昆瀾轉過身,呵斥道:“不準。”
雲止徹底爆發,說:
“昆瀾,魔族已經沉寂百年,為何宗門還留有如此大的敵意?真要将魔族殺絕,濟世宗才算當之無愧的濟世嗎?”
“雲止,你最近沒有參悟我教你的劍招。散,是萬事萬物的結果。”昆瀾沒有直接回答。
“師尊,如果興起第五次除魔之戰,我不站人族,也不站魔族,兩不相幫,你會不會失望,收回我所有的特權,也不再對我密切關注?”
雲止完全聽從幽魂的聲音,某種意義也是聽從自己的本心,她開始試探。
對方的語氣非常冷酷,昆瀾說:
“那隻能證明你很懦弱。你隻敢相信你是被施舍好處和注意的一方,你不敢相信你可以主宰除魔之戰的走向,我提出結契邀請的那晚,你不是還有争權奪位的野心嗎?為何你現在如此患得患失?”
這些言語像尖刀一樣,但雲止至少聽出了昆瀾的私心,這種憤怒是那麼的複雜且有層次,她不介意更加冒犯:
“你不退位,我怎麼上位?”
昆瀾等這句話等了很久,她為濟世宗,為雲止停留在這個世界太久,欲網的缺失放大了她内心的空洞,雲止總能時不時創造一點驚喜。
“代理掌門令和宗主玉佩是雙生之物,一方碎裂,另一方能取而代之。與其等我退位,不如親手殺了我”
昆瀾從宗主玉佩中兌換出一枚紫色尖椎,交到雲止手裡。
“這是滅魂釘,濟世宗隻此一枚,能一紮入骨,損人神魂,哪怕是大乘期圓滿的修士,也要受它半年折磨。這是魔主的遺物,隻有宗主才可兌換。”
雲止覺得昆瀾瘋了,可腦中的幽魂在促使自己收下此物,想起幽魂不傷害昆瀾的承諾,雲止将其放入了儲物袋裡。
昆瀾很滿意雲止能毫不猶豫的收下滅魂釘,她說了很長一段話:
“你能破開我的護體靈罩,可以随時用它傷我,還可以喂給我一些讓人神志不清的藥物,然後僞造遺書,對外界宣稱,宗主自知大限已到,已将宗門内一切事務交由你全權處理。
“一個月後就是宗門大比,你能見到濟世宗的諸多核心人物,也能知曉哪些勢力效忠于我,你可以默默記住她們的殺手锏、命門以及人際關系中的軟肋,大刀闊斧展開一場清肅活動,徹底将宗主之位納于掌中。
“隻要你想,你甚至可以在我死前榨取我所有修為,僅憑實力不憑謀劃,也能将她們一網打盡,照樣坐擁宗主之位。”
這絕非是情急之下的胡言亂語,雲止發現昆瀾的每一句都經過了深思熟慮,有極高的可行性。
她在試探昆瀾,昆瀾難道就沒在試探她嗎?
昆瀾從未放下那份堅持,一定要設下層層關卡,去判斷她是否是個好人。
這會是最後一關,還是說這隻是今天的最後一關?
雲止感到厭倦。她不想在昆瀾的無限猜疑中證明自己的本性。
昆瀾認定她是好是壞,有那麼重要嗎?昆瀾的想法有那麼重要嗎?為什麼這種猜疑,沒有在昆瀾魔息發作的那一晚結束。
雲止給出了答案:“我會好好考慮。”
她外放了所有神識,化實成無數白絲,将自己裹成一個繭,對識海内的幽魂說:“我想清楚了,我現在就可以完成你的要求。”
這道繭可以避開一道大乘期的術法或神識攻擊,前提是要留出充足的時間供她施展。
昆瀾召出了劍,如預期般砍不斷她的這層繭絲。
“我帶你去一個地方,你夢到過的地方。”幽魂回應道,化作一縷紫色的煙霧纏繞在繭身,當着昆瀾的面,将雲止傳送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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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魂帶她來到了一處崖底,解開了她身上的蠶絲,告訴她這個地方叫煉魔崖。
是秘境中夢到的崖底。瘴氣彌漫,透不進日光夜光,盡頭是一塊石壁。
這一次,石壁上沒有“将醒未醒,勿入其内”的文字。
她摸到石壁的瞬間,被傳送至一處石洞,兩盞燈,一張石床,空間狹小,隻能一人通行。
石床上沒有白衣女子,空空如也。
幽魂溫柔地說:“還想回濟世宗嗎?”
雲止沒有馬上回答,摸了摸石床,竟然比夢中的質地柔軟,像溫泉水一樣,她很喜愛這張床,鞋也不脫,直接躺了下去。
“不想了。我是對昆瀾有過好感,也對赤鸢有過擔心,但這些都不重要了。
“昆瀾的疑心那麼重,相處起來太累。赤鸢潛伏了那麼多年也沒有被發現,她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我剛才還在想,不如退還代理掌門令,退宗後找個地方隐居。但這些都太繁瑣了,不如舒舒服服睡上一覺。”
幽魂聽出了雲止的喪氣,為她斬斷最後的隐患。
“宗門大比的人員清單已經公開,你的貼身物件我可以幫你傳送到你的石屋内,但想要徹底脫離昆瀾的監視,你必須完全消化她渡給你的元陰。”
“要真這樣,我可能會升級到元嬰,會誘來雷劫。”雲止有些擔心。
“在靈泉殿那晚,我就幫你用過一次元陰,你醒來後沒察覺到身體在變好嗎?”幽魂循循善誘。
“你的要求是什麼?”雲止不想廢話。
“你躺下的石床,表面那些柔軟如水的物質,是你很久之前刻意剝離的記憶。我要求你好好睡一覺,與這些記憶逐步融合。”幽魂真切的說。
“隻是這樣?”雲止更相信這道幽魂話隻說了一半。
“其實,你的骨頭沒有完全長好,消化掉昆瀾的元陰,有助于你的發育。”幽魂徹底攤牌。
虹月說過,江玉淇說過,幽魂也這麼說,看來她的骨頭真的發育不良。
雲止聽完沉默了。
幽魂慈祥地問:“醒來後,你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麼?”
雲止說:“我的貼身物品你盡管轉移走,但昆瀾交給我的結契文書,我想親自還給她,當面斷絕最後的牽扯。”
“你會做到的。”幽魂把雲止的玉佩令牌、儲物袋和發飾一并取下,召出了一個小型傳送陣,将它們傳送到指定的石屋内。
幽魂的紫色氣息越來越淡,她進入了雲止的識海,讓她強行沉睡。
石床上的柔軟的水狀黏稠液體,像是一片青綠色的沼澤,雲止在其中越陷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