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
李府的下人起得很早,今日格外重要,老爺升任侍郎,同僚都來道賀,沒準兩位準姑爺也會來。
門前石的階獅子被水洗過幾遍,未幹的水迹在日光下反射着透亮的光。
丫鬟伺候陸千景梳妝,簪花時小聲在她耳邊道:“二小姐真有福氣,裴公子一早就到了,”她朝李雲舒院落的方向瞥眼,“不似大小姐要嫁的那個,像什麼話啊,平日就不見來,今兒不會又不來吧,真是沒規矩。”
陸千景試着花钗,揣着心思慮。
是了,李雲舒口中的江映就是這樣。
那日她愠怒回怼了李雲舒後,李雲舒也懶得再裝,險些拿刀架在脖子上,甯死不嫁。
李侍郎為了說服女兒,苦口婆心頗費了一番口舌。
江映在翰林院修史,修到本朝人物傳記,通常,為了顧忌顔面,寫到還在世的老臣都會刻意美化,略去他們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醜事,尤其是去年剛緻仕的陳相,此人素不修身,滿朝皆知。
陳相是翰林院掌院學士的座師,掌院學士叮囑江映,要好好修史,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江映提筆落就,一字不落把陳相過往寫得一清二楚。
掌院學士看過文稿氣得簌簌抖動,咬着牙想把文稿全砸在他頭上。稿紙烏雲一樣懸在頭頂,江映垂眸不語,唇角卻若有似無抽了一抹笑,擡起頭又是一派乖巧溫順。
掌院學士氣血倒湧,命其增修兩朝實錄,本想挫他銳氣,不想此人不眠不休,僅用七日修成,文辭精妙、處處精煉,至此滿朝歎服。
李侍郎本想告訴李雲舒,江映如何正直,又如何有才,李雲舒翻着眼,哭得一抽一抽:“倔都倔死了,這種人能嫁?”
陸千景心裡一瞬警覺,這人不怕房師李侍郎,不怕頂頭上司,平時不愛登李府的門,定不是李雲舒和裴述兩個人能強逼過來的。
起初她心裡還存了疑慮,想着香蘭許是騙她,但若今日江映真的來了,便可直接坐實他确實與裴述沆瀣一氣。
卯時,李府賓客盈門,她理了理裙擺就朝前廳去。
裴述陪在李侍郎身邊,與李家兄弟一起幫李侍郎待客,翁婿和睦,俨然把自己當成了李家人。
陸千景經過前廳,在賓客中,她似乎認出江映,那個被裴述親密攬着的高個子,穿着差不多的靛青襕衫,頭發用暗藍布條束着。
他生了張精緻的臉,颀長目秀,似是工筆細緻描摹,裴述拉着他說話,兩人同在一處笑,裴述頓時顯得憨傻不少。
他果然來了。
陸千景又朝那頭多看一眼,心下憤然。
同為李家女婿,江映全然不似裴述熱情,混在三五同僚裡向李侍郎道賀,笑得謙卑恭敬,清心寡欲,仿佛快要得道升天。但人不可貌相,何況能與裴述混迹一處的能是什麼好人,她本還對香蘭的供詞将信将疑,如今到可以下決斷了。
陸千景毫不掩飾惡狠狠朝他們剜了一眼,裴述回了個溫柔體貼的笑。
陸千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裴述朝着陸千景的方向擠眉弄眼,幾次忘了搭理江映。
話說到一半陡然被打斷,江映一眼看見裴述正對着角落裡的女子狂抛媚眼,他從裴述手中拽出袖子,迅速消失到人群裡。
好啊,好,裝得一副人模狗樣,看到江映急着與裴述劃清界限,陸千景暗恨。
她想得入神沒注意身後有丫鬟喚她。
“二小姐,夫人催您去後院。”
陸千景随丫鬟到後花園,夫人們正拉着李舒雲說話,幾位夫人小姐用帕子掩住嘴優雅地笑着。
李夫人差人安排諸位夫人入席,一切打點妥當後帶陸千景進了一處隔間。
李夫人微愠,不滿她不懂大家閨秀應守的禮節。
“剛才你去了前廳?”
陸千景眼神坦蕩:“是。”
“景兒,娘之前和你說的嫁妝,你考慮得怎麼樣
了?”
“江映今日也來了,他是什麼樣子你也看到了。”
陸千景心正煩得厲害,李夫人未去前廳,她怎知江映來了,果然,她也知道......這下要多收拾一人了,她心想。
不過,也不是什麼難事。
“要不是你姐姐讓你,你怎會有這般好的姻緣?”
李夫人旁敲側擊,陸千景心裡滿是驚愕,所謂欲壑難填大抵便是如此。
李夫人每天都要來找她兩三次,她哪有什麼嫁妝,陸家給她的東西都還鎖在碼頭旁的客棧裡,别說她自己都動不了,就算真有,她也不會分。
謀财還要害命。
她在袖中摩挲着一個瓷杯,杯壁内塗了迷藥,是從席上她的位置拿的。
香蘭說過這種藥要靠水要靠水一層層沖開,剛喝下去不會察覺有異,隻會覺得口渴,然後越來越想喝水,茶酒一杯接一杯沖泡才能把迷藥全喝幹淨。
“你嫁妝到底在哪?”
陸千景揚起一個好看的笑:
“娘,那些嫁妝原也沒說要分,但您和姐姐對我那麼好,我怎麼能不報答你們?這裡人多嘴雜,萬一讓外頭丫鬟婆子聽去,亂說閑話就不好了,不如我們找個安靜的地方商量?”
“娘,我們去怡韻亭吧,那裡幽靜。”
見她終于松口,李夫人心中滿意,屋外人來人往,說話和走路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的确不是個好說話的地方,若讓别人知道她觊觎庶女嫁妝,她這當家主母也沒臉見人了。